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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红尘三部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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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秀秀十二岁上,娘死了。

从秀秀记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胀,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气喘。柏泉周围,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吴家湾得这种病的人少。吴秀秀的娘是湾里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老辈人说,这里原来冇得这种怪病。都怪汉水改道,动了地脉,造成湖沼连绵,瘴气不散。吴家湾得亏有个柏泉井,润泽一方,逼住了瘴气,才少有人得这种病。

秀秀的爹吴丑货,小时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从牛背上掉下来,落下个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吴丑货失了内助,更像是只晕鸡子,不晓得日子再怎么往下过,混了几年,实在无奈何,拖着女儿上汉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吴三狗子,在汉口大智门铁路外搭个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当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个肚儿圆,倒还不成问题。兄长侄女一来,平添了两张口,就有了难处。三狗子与他的哥,完全不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丑货名符其实,瘦猴脸,螳螂脚杆虾米腰,还是半个残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气,宽肩细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车不到三年,可凭义气,肯帮忙,在人力车夫堆子里,是个很有名头的人物。人力车这代步的东西,从日本传进来还不到50年,可汉口从大智门到循礼门这一带,吃这碗饭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来亲戚,大智门循礼门棚户中的人力车夫弟兄们,都知道了。出车碰到了,都要问一声“安顿好了?”或“有么难处说一声!”那挤挤挨挨的棚户区里,隔壁左右更是热热闹闹。尽管三狗子不是个爱接受别人东西的,左邻右舍还是趁他出车送了些日用物品。

“啧啧,三狗子兄弟,你的个侄姑娘好灵醒咯!”

“咿哟!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这里的命相!您家们看唦,长得疼死个人咧!”

到三狗子屋里来的人,男的都有意无意多看秀秀几眼,女的肯定要大惊大诧地称赞一嘟噜子。

三狗子拣来些芦席片、竹篙子,找几个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边加了个偏厦,隔成两间。一间烧火做饭,一间让侄姑娘单独住。自己和兄长睡在外头堂屋里。

十五六岁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吴秀秀,看上去肯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先细细挑挑的身材,已现出流畅的线条:细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来,补钉摞补钉的褂子也显得光鲜鲜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类:一是五官样样美,摆在脸盘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样样都一般,摆在脸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开看样样都不错,摆在脸上么样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摆在脸上也看不得——属于白天看了蛮后悔、晚上看了当是鬼的类型。吴秀秀属于第二类。眼不大,眼弯圆润,眼梢长翘,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长,鼻翼不宽,小圆鼻头微微有些向上翘,嘴唇有点厚,但窄而圆,总像是在耍小娇气的样子。

虽然是搭个小偏厦,也算是起房盖屋,是个喜庆事。三狗子买了颗猪头,一副猪下水,请帮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气的模样,猪头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锅,泼泼辣辣,倒把个请来下厨的算命娘子乐死了:“小丫头,莫看小小年纪,倒是蛮有心窍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个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个搭裢一把伞,一把胡琴一张弓,走街串巷讨生活。张先生的堂客蛮漂亮,长得像连身段走路都会说话,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绝非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棚户人家虽不问根底,对张先生堂客也不以“屋里的”、“内掌柜的”相称,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样称“张太太”。每天早上临出门,张太太都要送张先生老远一段路,牵衣袖,抻衣领,嘱咐这嘱咐那。

“张先生这个瞎子,不晓得哪来那好的福气!”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嘀咕。

张先生家的旁边是个扛码头挑脚的李大脚。单身寡汉带两个儿子过日子。李大脚成天难得说一句整话,早上一根绳子一条扁担出去,晚上一条扁担一根绳子回来。有时也多两样东西,无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两个儿子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名字叫得也简单,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规律,爹出门儿子也出门。大的背筐小的提篮,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混肚子。太阳落土他们才回来,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东西的东西。秀秀家请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后头凑热闹,大花子跑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揪着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时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见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脚不闻不问大花子大人大气的模样,扑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脸一红,不由手一用劲,掣得小花子极夸张地叫着跑。

三狗子家右边是个剃头的,姓王,叫王利发,也是早出晚归,有时也在棚户区为居户们剃头。王利发的爹五十多岁了,一条腿有些跛,拎个篮子卖饼子油条。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没人,请喝酒时王利发死活不肯来,三狗子还是把他爹拉来了。

第2节

棚户人家,请人喝酒,菜简单,酒也喝得爽快。炒猪顺风,粉蒸猪头肉,烧肥肠,萝卜心肺汤,汉正街的汉汾酒,大敞碗装着,咕咕地喝。

“我这个哥哥,生来是个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还要拉扯个丫头,以后还要街坊们多照应。我这碗酒,算是拜托了!”

三狗子已经喝下去一斤多了,脸上还没有变颜色,甚至眼白红丝也没有,只是拉条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汉口,天气还不见如何燠热。相熟人都说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吴家大哥,您家怎么称呼?”张先生仰起戴着黑眼罩的脸,朝吴丑货这边望。

“叫吴丑货,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顺便把喝干的碗朝桌边的人照了照,又对邻舍们劝酒劝菜。

汉口人讲客气,对人开口说话,话前话后必有“您家”。这“您家”相当北方人的“您”、“您哪”。

“哦,”张先生端起碗,呡了一口,“丑货丑货,世上只有钱丑,哪有货丑?将钱买货,将本求机,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张先生坐席,张太太在身后照顾,这景致在别处难见,这里隔壁左右人家却是见惯了。

“人家说正事,你又发神经!”张太太耸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话多!”

张太太的话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张太太和简陋的酒席、窝囊的环境、粗俗的男人对比太大,男人们尤其开心,话就越来越多。

有劝吴丑货卖豆腐脑的,有建议他卖发米粑粑的,有叫他卖凉粉凉面的。

吴三狗子听着,不作声。这些主意都没有搔到痒处。

说的是汉口的几项熟食生意。汉口人讲究早饭在外头吃,叫“过早”。有了过早的习俗,过早的内容就特别发达,这发达恐是世上一绝。

做豆腐脑,与做豆腐没有什么区别,要本钱,要一套家什。卖热干面、凉粉凉面,同样要本钱要家什。再说,这蚊蝇孳生的脏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这地方做出的面哪个吃?汉口的熟食生意虽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子,但他们多不住棚户区。王利发的爹卖油条,是空篮子到油条铺子买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馆戏园青楼这些地方转,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头、玩婊子玩疲了骨头的快活人,就着热豆浆或蜂蜜茶,泡一两根软耷耷的油条,那份滋润,恐怕个中人也难以言表。

“卖水!”李大脚轻易不说话,这时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汉口人吃水,都从汉水、长江里头挑。水挑进家里,用明矾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钱或手头不紧又缺劳力的人家,多雇人挑水。有时一个挑水人包挑一条巷子或几条巷子的水。汉口那些鸡肠鸭肠样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湿漉漉的。

吴丑货乡里人挑呀扛呀做惯了,虽然一只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无大妨碍。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无须本钱,而钱,是棚户人家最缺的东西。

“这倒是个活法!”张先生晃一晃头,咬文嚼字,“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道理。天生人,必养人,一棵草一颗露水,总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话虽是不错,可知条条蛇咬人哪!”

卖油条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夹一块粉蒸肉丢进嘴里嚼,筷子又夹起一块颤颤的肥肠,嘴占住了,说话呜噜呜噜的。吃人的嘴软,得人好处,为人谋事,拣主人爱听的话说几句。王大爹是个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个谢的人。“世上条条蛇咬人哪!这世上啊,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他呜噜呜噜地说,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王大爹说得在理。在汉口吃饭,行行都有行帮,行行都有人管着。这挑水的行当,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两家的事。一担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里,也就一个铜板。那码头上管趸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张腊狗、陆疤子这样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来,不然,你的水还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脚一说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晓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楼要人挑水。包给他们挑水的回乡割麦子去了。茶馆就在江边上,码头上的事,我去说一说。原本他们是叫我挑的。”李大脚明显是同情吴丑货。当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这些卖力气的穷伙计中,一向是肯出力吃亏为人排难的。

李大脚平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容易。他不爱说话,不大跟人沟通,人家也习惯了。今天他说了这么多话,出了主意,又出面帮忙,还明显是牺牲自己赚钱的门路,不能不叫人感动。

“李大哥,您家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丑货站起来,端个缺了个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脚敬酒。他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人又长得猥琐,这种场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筹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宽松,一江春的事,您家还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觉得从人家口里捞食不义气。尽管这不是捞,是人家讲义气让,也还是于心不安。

“不,不,吴家兄弟,眼前码头上活路还蛮忙,我这根扁担还蛮俏,不愁活路的。再说,我那两个调皮捣蛋的伢,平日里不晓得让街坊们劳了几多神!这点忙我是该帮的。”

吴丑货眼泪巴沙的,嘴唇抖索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吴秀秀听大人们说话,听出了结果,也听出了人间几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泪珠子就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她怕人笑话,头一低,扭身进了厨房,一屁股坐在那截当板凳用的树蔸子上,怔怔地望着灶里逐渐暗下去的灰烬,慢慢地变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第3节

从一见到张太太,秀秀就心里喜欢。秀秀喜欢张太太长得美。张太太美,张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着清冷藏着一身的秘密。

打扫清理了小棚屋,秀秀爱到张太太家坐。张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间,一间作卧室,一间是堂屋,一间作厨房烧火做饭。都是棚屋,张先生的棚屋用黄泥巴粉了墙,屋顶也不是芦席一钉了事,而是在芦席上又铺了几层稻草。稻草每年换一次,今年刚换,屋里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这种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过了。稻草香中似还混着一种什么别的香味,秀秀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香味不晓得是张太太身上的还是房子里头的。

秀秀去张先生家,有时也帮忙拣拣抹抹,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张先生家总是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多半时候,秀秀碰见张太太捧本书看,字密密的。见秀秀去了,张太太放下书,拿出一团线,线的颜色都很好看。张太太用几根竹针,东一穿西一绕,上一挑下一挽,就织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样。张太太说,这线叫毛线,是羊身上剪下来纺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吴家湾也有人养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没有这么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张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怔怔地看张太太的脸。张太太有一口没一口地问些乡下的事,也不时朝秀秀的脸上扫描。

“你盯着我的脸看么事?一张老脸。”张太太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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