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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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视。在狱卒看来,这人的脸,比鬼更可怕。这人如果到阴间,可能又是一个厉鬼。这种梦做多了,每次醒来,陆疤子觉得比不做梦更加残酷。日子一长,这种梦也没有了。没有了这种残酷的梦,陆疤子反而平静了。现在,他觉得那梦境又回来了:柔柔酡酡的身子,柔柔酡酡的气味,噢!这是晓得几熟亲不够的身子、闻不够的气味哟!陆疤子拼命地在梦中寻找他熟悉的温柔熟悉的气息,他似乎在用他生命的残骸,揉碎一束花,从中榨出汁液来,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第5节
绰号孙猴子的孙厚志,把脸伏在牛骨头汤碗上,吁吁地连吹几口,把浮在上面的一层猩红的辣椒油吹破一道圆圆的洞,才见一缕热气冒上来。王利发的发记包子铺,兼卖牛骨头汤。发记包子铺的包子有三种:酱肉包子、豆沙包子、素菜包子。三种包子各有各的味。酱肉包子咬开一层皮,酱香就流出来了,甜酱咸酱爆的无皮五花肉,裹着大葱小葱小麻油的香,让人涎水都吞不赢!素菜包子看来很寻常:粉丝,素菜。其实,做功一点也不比酱肉包子简单:蚕豆、豌豆、黄豆、绿豆,四种豆子滤出的粉丝,就有四种豆香;高脚白菜、矮脚白菜、雪里蕻、香菜,都只要梗不要叶,既能吃出各种菜的味,还嚼不出一点菜渣子!发记包子铺每天卖的顺序大致是这样:菜包子最先卖完,其次是酱肉包子,豆沙包子可以放得稍长一点,回火蒸一下,更出味。发记的牛骨头汤,用的是牛身上的三处骨头;筒子骨、板子骨、排子骨。配的是重庆的朝天椒和本省黄州的萝卜。喝牛骨头汤,还必须得法,像孙猴子这样喝,就很内行:先把面上的浮油吹开,再下嘴,小口小口地喝。这牛骨头汤,面上全是一层辣椒油,辣椒油的下面,又是一层牛油,端过来放在桌子上,一点热气都看不到,就像冷的一样。不懂窍的人以为不烫,贸然下嘴,非把嘴皮烫破不可。放成温的喝也不行。你还没有喝完,牛油就结成了一块板,嘴巴上也糊了一层牛油,黏黏乎乎让你不舒服。像孙猴子这样边吹边喝,一直到喝完,汤是烫的,牛油是香的,嘴巴上是光溜溜的。孙猴子是偶尔在这里过早,吃了两个酱肉包子,看到放在包子铺门口海大一口锅里虽无声无息,却不断地鼓泡泡,鼓出的泡泡挟带出浓郁的牛肉香,试着喝了一碗,从此就每天都来。
不过,今天这碗牛骨头汤,孙厚志刚喝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呃呵!五哥,找您家找得好苦!”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猴急急地站在门外喊。
孙猴子是穆勉之洪门香堂的老五,毛芋头是老六。最近,他们两人都被差遣到拆城墙的工地上监工,一人一天轮值。今天该毛芋头值班,孙猴子不知他为什么这急地来找自己,在冷死人的大冷天,竟跑得瘌痢头上直冒气。
“六哥,慌么事呀慌!一大早上的,您家冇到工地上去?来来,先喝一碗汤再说。”孙猴子正喝到兴头上,瘦猴脸上热汗直淌。他用袖子潦潦草草地往脸上一抹,口里吁了一声:“您家不晓得,辣得几舒服呵!哎,老板,再添一碗咧!还要五个酱肉包子!么事呵,您家要素包子?您家还是蛮内行的咧!”
“既然来了么,就讨扰五哥一餐咧!哪个不晓得,这里的素菜包子蛮出味?”毛芋头用手在冒气的瘌痢头上抹了一把,抹下一层灰不啦叽的瘌痢壳。几个食客皱皱眉,端起碗,往旁边挪。“哎,差点把正经事忘了。我们是不是赶快到工地上去呀?有麻烦了!”
“有么麻烦?洋镐锄头撬杠,箢箕扁担绳子,再就是手跟肩膀,把那些砖咯石头呵泥巴呵,搬走就是了咧,有么麻烦!莫慌,先喝汤,这汤有喝头,不怕您家笑话我,我是每天都要喝一碗的。”
孙猴子在说话的时侯,耽误了喝汤,他那还剩大半碗的汤面上,已经结了一层牛油壳子。牛油壳子把红红的辣椒油顶出来,像一层胭脂堆在病人蜡黄的脸上。他看着残汤,心里的遗憾就浮到脸上来了。为毛芋头端汤的王利发,看到了孙猴子的脸色,连忙宽慰:“您家稍微等一下,我给您家换一碗热的。不加钱,您家是常客了咧,不加钱,冇得关系的!”
“要换就快点换咧,还说不晓得几多屄话!要加钱加钱咧,老子们多的就是钱!晓不晓得,这大个汉口拆城墙的工程,老子们都包下来了,几十万银子,都是老子弟兄几个的,换一碗骨头汤……”毛芋头对刚才那两个移到旁边去的食客有气,还没有来得及发作,被孙猴子说话岔开了。他看看巴掌上的瘌痢壳子,心想,长在老子自己脑壳上的东西,老子自己都冇嫌,你凭么事嫌?正好王利发多说了两句,毛芋头就把气出到他头上。
王利发扫毛芋头一眼,心里有气。好心给你兄弟伙的做好事,还无端挨你骂,哪个是小姆妈养的,比你低些?但回头一想,这是个打不湿绞不干的油抹布样的家伙,算了,缠不赢他。
“唉哟!哎哟!唉哟!”毛芋头骂过王利发,低下瘌痢头,把嘴凑近汤碗,猛喝一口,当即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噗”地吐出喝进嘴里的辣牛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丢,口里不停地“喝喝哈哈”乱吸气。躲开到另一张桌子上的那两个食客,对视一眼,刚笑出来,又赶忙低下头,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把笑给堵住了。
“哎嗨,六哥,怪我冇提醒您家!怪我怪我!哎嗨,烫了一下啵?烫得狠不狠?”孙猴子关心地问。
“报应!”王利发瞥毛芋头一眼,一车身走开了。“个瘌痢脑壳,一大早晨,就到处斗狠!”他心里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哎嗨,六哥,您家也是的,喝汤就一心喝汤咧,嘀嘀哆哆的,冇注意啵!算了,咬口菜包子压一下疼。”
“咿!好狠的汤!咬嘴巴不说,还咬舌头咧!嘿,狗日的!”毛芋头唏嘘一阵,可能自己也觉得自己太狼狈太好笑了,朝孙猴子尴尬地一笑,“五哥,您家冇说错,这狗日的汤,还真的蛮好喝咧!”
“慢点喝,慢一点,这,像这样,”孙猴子换过的汤也端上来了。他把脸伏在汤碗的碗沿上,嘴沿着碗沿轻轻地围圈一吹,把红红的辣椒油往碗中间赶,旁边就现出乳黄色的汤来。他嘬起嘴,“嗤”地啜了一口,“看到冇?这样喝!哎,老六呃,您家刚才说有么麻烦哪?”
“弗!”毛芋头学着孙猴子的样,呼呼地吹,还不熟练,还不敢轻易下口。他吃过一回亏,变谨慎了。“么事麻烦?工地上停了工,做不成了!人都坐在城墙上,喝西北风咧!”
“么事呵?坐着不做?为么事不做?昨天还好好的呀!”孙猴子一脸的诧异,从碗边抬起头来。民工罢工,这可不是小事。这拆城墙20万两银子,也不是像毛芋头说的那样好赚的。他们听穆勉之说,刘宗祥那狗日的,不动手不动脚,就拿走2万。剩下的18万,一大半给工钱,修马路的材料钱。最后能落下个三四万,就谢天谢地了!就是这指望着的三四万,也不是说到手就到得了手的。合同订得细得很。就这民工坐着罢工的事,耽误了年底的工期,银子也是拿不到手的。孙猴子继续喝汤的兴致大为消减。他的心思已经到拆城墙的“麻烦事”上去了。孙猴子与毛芋头虽然都是穆勉之同一堂口的兄弟,但亲疏还是有区别的。他不仅与穆勉之是少年伙伴,更重要的是,他是穆勉之的叔叔养大的。穆家对他孙厚志有再生之德,连孙厚志的奶奶死后,都是由穆家出面收敛安葬的。拆城墙是孙猴子的穆大哥向刘宗祥承包下来的大工程,孙猴子比别的弟兄有更多的关心:穆家的大事小事,都是他孙猴子的事!
“莫急,您家刚才还劝我莫急。这狗鸡巴汤,真还喝出点味来了!”毛芋头已经喝汤入门了,丝丝嘘嘘喝得畅快淋漓,瘌痢头上,稀稀朗朗露出粉红头皮的毛孔间,又腾起一层雾水。
“说起来也好笑,么麻烦?冇得地方出土!您家晓得啵?拆下来的那些土呵石头呵,往哪里运咧!冇得地方运,民工不坐着,又能干么事?不能怪他们不做,他们都在工地上,又冇走,是我们冇得地方让他们倒土堆石头哦!”
“呃呵!怪咧!昨天不是往城墙两边的荒地上出土,出得蛮方便么?”孙猴子惊诧地瞪大了眼珠子。他生就是张瘦脸,眼睛一瞪,整个脸上就只剩下一对眼珠子了。
当年汉口筑堡修城墙,主要是朝廷为防捻军的,为图一时计,工程比较简陋,采用的都是就地取土的法子。城修起来了,城内挖出了一条河,汉口人有诗意,名之曰玉带河。城外挖成护城河,通过后湖,与滠水黄孝河这些注入长江汉水的河流相通。几十年过去了,后湖大片大片的地淤出水面,先是一个个的“墩”,由墩成集成村。玉带河早已空有“河”之名,而无河之实,变成了大片的荒地了。什么广益桥、六渡桥这些桥,有的是有桥无水,有的干脆就连桥都拆了——没有水,要桥干什么?这些桥名后来都演变成地名了。前几天,拆城墙的土石。都就近填了城内外低洼的荒地。
“嗨,五哥,您家还说咧,就是往那些荒地上出土出成麻烦来了哟!”毛芋头又喝一口汤,啃下半边包子。
“到底么样回事呢?”孙猴子很是性急,一句赶一句地追问。本来也是,这是朝廷颁下的工程,事是官家的事,地也是官家的地,有什么麻烦呢?
“您家可能还不晓得,那些荒地,都是法国洋行大买办刘宗祥的唦!这个刘宗祥,就是穆大哥从他手上把工程接过来的,那个像假洋人样的家伙唦!您家听明白了冇?这等于是我们往人家私人地产上倒渣子,人家当然不依咧!那个杂种刘宗祥,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听说,铁路两边,城墙内外的那些荒地都是他买下了的咧!”毛芋头说话中间,喝汤的动作也不停,喝得脑壳像上了汽的蒸笼突然揭了盖,一时间雾气腾腾。孙猴子却无心吃喝。听了毛芋头的话,他心里的火一阵阵地往上窜:这下完了!冇得地方出土,等于吃了冇得地方屙,或者说让你屙不出来,憋死你!孙猴子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事情里头有名堂,不是像毛芋头说的那样,就是个出土的事。
“喝完了啵?老六,我们先到城墙工地上看看吧……”
“算了,这都跟您家说清楚了,就是我这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的,不必去看了,大哥可能也不在工地上,是不是在东华园还是在牛皮巷?依我看咧,还是先去找大哥,赶快想点么办法,他肯定有主意的。”
“我有主意?好弟兄们叻,我有么主意啊?活我是接回来了,指望赚个五六万银子的。这下就麻烦了。不赔,就算最好的了!狗日的,我们碰到高人了!狗日的刘宗祥,我还真是佩服他,笼子做得蛮圆范,是真手段!”穆勉之歪在牛皮巷家中的床上,头上敷了一条湿毛巾。他说,脑壳发胀,发烫。穆勉之也算得上是一条硬朗汉子,但眼睁睁地钻了人家做的笼子,该怪哪个?或者怪自己,或者称赞人家手段高,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呢?打掉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吧!
穆勉之头上的湿毛巾,是在会见了赵吉夫之后搭上去的。一清早,祥记商行经理赵吉夫找到穆勉之,开口就说要同他打官司。穆勉之一肚子的火,但碍于刘宗祥的面子,把火压下去了。哪有红黑都冇搞清白,就拉着人打官司的呢!他压住着火气,问赵吉夫,要跟他穆勉之打什么官司。赵吉夫说,昨天,他从内城过,看到拆城墙的土石,都压在祥记商行和立兴洋行两家商行购买的土地上了。这些地都是私家土地,是好多年前就买下有大用途的。现在让土石渣子一压,不就废了么?随便侵占人家私人的土地,是个什么罪?是不是该打官司?这还不是小官司咧!
赵吉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穆勉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穆勉之,这次是自觉自愿地钻了人家的笼子,这个笼子,是专门为像他穆勉之这样既聪明又干练的人设计的!刘宗祥啊刘宗祥,真是个角色咧!你让我中你的圈套还无话可说,或者就是让我说,但就是鲠在喉咙里头说不出来!说什么荒地要有大用场,狗屁的大用场!荒了这么多年,也冇看到有么鬼用场!用场,水凼湖荡,长草藏野兔子,灌水藏蚊子蠓子!他本来就是做地皮生意的,大用场无非是筑屋建楼,筑屋建楼还不是得花钱请人搬运土石填地基?现在,我穆勉之实际上是在为他刘宗祥填地基,他不花一钱银子,由老子不知不觉,哦,是自觉自愿的哟,白花工钱请这么多人为他填地基,不领情也罢了,他还要跟老子打官司!打官司为么事?还不是为了把20万都吞回去,还要老子倒贴倒赔么!好毒哟,刘宗祥,斯斯文文真看不出呀!我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