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第1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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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老五哇,还记得当年的那些老皇历噢,在这里带徒弟呀?”
“大伯您家早!”孙孝忠赶忙站起来问候。
“哟,大哥哇,您家么样也来了咧?跑堂的,来一壶毛尖!”孙猴子欠一欠身子,给穆勉之叫茶。
“孝忠哇,你爹是给你传真本事咧。”穆勉之朝周围扫了一眼,“嘿,田易发,又活了?日本人在的时候,不晓得他躲到哪里去了。咦?糟坊的彭大年也来了。”
“大哥哇,日本人在的时候,盐哪粮食哪,都管制起来了,哪里还能做酱货,还能糟酒咧?唉,还是日本人走了好些,这不,日本人一投降,随么事生意都做起来了。”孙猴子很是感慨,“好哇,汉口就是个做生意的好窝子!闹日本人的那几年,随么事都做不起来,吃冇得吃的,喝冇得喝的,嘴巴都跟着吃亏!”
“穆大伯诶,刚才爹说,做大生意的,都要学会坐茶馆,我说哇不见得,不晓得您家说是不是的?您家看唦,那些银行的老板、洋行的老板,我就冇看到有来坐茶馆的。”孙孝忠实在对茶馆的氛围不感兴趣,穆勉之来了,他又把刚才的问题提了出来。
“是的呀,他们是不来坐茶馆的呀!可是伢咧,你要晓得,他们总要有个地方坐哇,坐哪里,你晓得啵?”穆勉之不知道孙猴子父子俩说了些什么,他心里还惦记着毛烟筒六指他们。
“不晓得。”孙孝忠真的不知道银行家、洋行的大老板们谈生意坐在哪里。
“咖啡馆!他们坐在咖啡馆里谈生意。那咖啡馆,跟我们这茶馆是一样的,区别么,一个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咧,是洋人的玩艺。嗯,不晓得烟筒六指他们回去冇?”
“他们到哪里去了哇?”自从跟美枝子住在一起,孙孝忠就很少再跟毛烟筒他们一起活动了。
“噢,他们哪,还不是在学着做生意。”一想到早晨毛烟筒他们在银行门口强压市民兑换钞票的情景,穆勉之嘴角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笑:还是强买强卖来得快些!像在茶馆里这样做生意,几时才能发得起来哟!
第5节
“算了哇,爹爹,洗了睡呀!”
王玉霞朝王利发喊。
王利发正在对付那一堆排骨。
“这排骨,今日要把它剁出来,用水漂着,明天好煨唦。这个小山哪,买这多排骨!一回还煨不完唦,腌一些啵?腌排骨也蛮好哇。到开春的时候,弄点新鲜排骨,加点这腌的腊排骨在里头,晓得有几香哦!”
王利发挥起砍刀,剁得蓬蓬响。
“过点细咧,莫把手剁到了!”近来,王玉霞感到胸腹闷胀,浑身都不舒服,前几年日本人在这里的时节,在难民区住的时候,这毛病发作过。搬到棚户区,毛病倒好了,刚听儿子的话住进这洋楼里,老毛病又发作了。
“我晓得的!开牛骨头汤馆子卖包子,煨了那多年的牛骨头,晓得剁了几多骨头噢,都冇剁到过手咧。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你这病,要去看哪!刚才小山来的时候,么样不作声咧?叫他弄到医院去,再不是,我们自己请个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集家嘴那个女先生,看你的病,几神哪!”
客厅里灯光很亮堂,也很暖和。王利发干得热了,脱了棉衣,把袖子也捋到了臂弯。头顶的灯光洒下来,王利发的形象一览无余:每剁一刀,那屈指可数的几根灰发,都自作多情地跳动几下;柴棒样的手臂,和这手臂挥舞着的砍刀相比,砍刀显得硕大无朋;那被砍刀剁砍的排骨,容易使人生疑:这排骨,是不是从这人自己胸肋肢解下来的?
“这人呀,也是贱哪,住在铁路沿棚子里头,偏是冇得么病,住在这宽敞的洋房子里头哇,睡的绷子子床,垫这厚的絮,倒还浑身疼!你穿那一点点,莫凉了哇!”王玉霞靠在床沿,看着王利发剁排骨。这个遭孽的人咧,一生不晓得是么样活过来的呀,像是浑身都冇长到二两肉哇!
“小山的姆妈,我晓得您家的心思,您家是不放心您家的儿子咧,这房子,您家担心来得不明不白,怕您家的伢将来有个么好歹咧。不是我的嘴巴毒,我说哇,人哪,浑一点好,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做么事唦!人的命是算不到的!要是真有一天不中神了,我们还是去卖牛骨头汤!再说咧,小山做了这大的官了,弄套把两套房子,算得个么事咧?不信您家看唦,满世界的人,但凡沾了一点官气的,哪个不是弄房子票子车子?”王利发麻利地弄妥帖了,洗了身子,上了床,挨着王玉霞躺下,嘴里不停地劝慰。
“噢,噢,这个世界上噢,就只有你呀,才真正晓得我的心思哦!儿子大了,又做了官,心气也高了!孝顺是孝顺,可哪晓得娘的心思咧?有时候提醒他几句,他听到一半,不是不耐烦,就是不做声,过一下就走了。只有你呀,只有你呀……”王玉霞把脑袋朝王利发偎过来,一脸的潮湿。
唉,唉,早先,这身子,摸着几柔酡噢!背上光溜了,胸前咧,不消说得,一摸,血就直涌!胯子咧,更不消说得,一挨到,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哇!你看这如今,唉,胯子高头的肉哦,松得就像黄牛颈子垂下的皮子!顶遭孽的就是这胸前哪,不晓得么样长成这样子了,不谈摸,挨都都不想挨了哇!唉,当年,这都是些几好的位置噢。如今还谈么事咧?我这底下,连屙尿都屙不干净了。唉,人活久了,连自己都有些嫌自己了哇!么办咧,少是夫妻老是伴咧。
王利发的手停在王玉霞背上,下意识地摩挲着,这摸挲,可以理解为抚慰,也可以理解成叹息。
第6节
纷纷扬扬的雪花,隔着窗玻璃看,显得有些神秘,仿佛童话中的境界:伴随着轻灵雪花,一些个活泼可爱的精灵们,带着吉祥、带着希冀,飘落下来,给滋味复杂的人间世界,点缀一些儿单纯和童真。
怎么竟有这样恬然的心态了呢?早年跟着皮埃让神父学法文,好像也很少谈及什么圣诞哪天使呀这些话题。皮埃让神父似乎是个烟火气很重的人,一口地道的汉口汉语,嗜好我们柏泉乡下的鸭子煨藕汤和炒辣椒,神父好像没有对我讲过什么有关精灵一类的童话。
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刘宗祥有些神思遄飞的感觉。
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那幅中堂。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噢,子高兄,当年你我都心高气傲,这幅字,是你的心迹,也是我的心迹么?
这幅字的宣纸已然发黄,虬劲的笔触却依然散射着勃勃的英气。
“宗祥哥,还早么,你坐一下唦!我看你就这么站着转悠,有一阵子了咧!冯先生要来呀,还真把你弄激动了。”
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吴秀秀还是习惯于称刘宗祥为“宗祥哥”或“祥哥”。这是少女时代对他的称呼。用这个称呼,是不是可以随时回味已逝岁月的滋味呢?吴秀秀有时还真这么想。
早上,接到冯子高的电话,刘宗祥就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
电话是吴秀秀接的,电话中说,他要来吃晚饭。开始,听到是冯子高,吴秀秀也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噢!刘宗祥甚至比她还激动些。
地上终于被铺上一层白生生的雪毯了。
“天色不早了咧,这是有雪映着,才显得这么亮唦。”刘宗祥咕哝着。
“是的,是的……嗯?嗯!汽车响,估计是来了!”吴秀秀听到汽车朝浮碧轩开过来的声音。
噢,冯先生!噢,这搀着冯先生的,不就是冯蝶儿么!父女俩后头跟的两条汉子,是……噢,这稍微年轻些的,几像当年的三狗子叔叔呵,未必真的是汉生兄弟?噢,她的娘还在柏泉乡下咧,要是晓得儿子到汉口来了,该几想见一面哟。这一个咧?他看蝶儿的眼神,嗯,这肯定是汉江!哦,李汉江,天哪,也有年纪了啵?算下子看,嗯,也有五十了啵?
冯子高几个人从汽车上下来,吴秀秀不由看得走了神。
“哎呀,子高兄,童颜鹤发呀!”刘宗祥一把扶住冯子高,很是感慨。
“诶?么样不说老了咧!宗祥老弟,您家也会阿谀了?嗯,老弟也显年纪了,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秀秀哇,么样说你咧?是说你还是老样子咧,还是说你越活越年轻了咧?噢,芦花呵,您家还是那好的精神哪!这位是?噢,是吴安的内室?就是给我们开车司机的太太?”冯子高几乎跟屋里所有人的都打了招呼,很是周到。
“冯老师呀,您家还是那么热闹噢!看您家的神气呀,真是神仙哪!”吴秀秀嘴里说着,一把拉过冯蝶儿,“来,蝶儿诶,过来,他们去说他们的,让我好好看看你!槐姑哇,请吴安帮下子忙,快点把菜都上上来。”
“秀秀娘娘,您家是么样在活哦!一点都不显年纪呀!汉柏他们咧?诶,吴汉生哪,快过来见你堂姐唦!”冯蝶儿没有看到刘汉柏。
“汉柏他们等下子就回来的。看你的个小嘴巴,还是那样甜哪!我这都像老柴棒子了,还不显年纪?么样,这次回来,你跟汉江……”
“我们是漂泊的命哪……嗯,天哪,真香咧,是排骨汤啵?还有藜蒿炒腊肉,呀,这鳊鱼!”冯蝶儿耸耸鼻子,很夸张,也很随意地把吴秀秀的问话给忽略过去了。
“秀秀姐!”吴汉生喊吴秀秀,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怯怯的。
吴秀秀虽然是吴汉生的堂姐,但吴汉生的娘却跟吴秀秀年纪相仿,甚至连相貌都有些相似。所以,这姐弟俩的年龄差别很大。实际上,吴汉生和刘汉柏差不多大。
“噢,汉生哪,几时到汉口的呀?回乡看了姆妈没有?”吴秀秀盯着吴汉生的脸不眨眼地看,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叔吴三狗子那精悍精神的模样。
“昨天刚到,还冇来得及回乡去。这次回来任务紧得很,只怕难得有空回乡看姆妈了。”说着说着,吴汉生脸色有些黯然。这多年,一直在山里,不是打仗,就是做城工工作,因工作关系,到过柏泉,母子相见过,但毕竟任务在身身不由己。他很想念母亲。这么多年,母亲虽然衣食不愁,但终归是过得孤苦。
“噢,好,过些时,要是你姆妈到汉口来了,或者我回柏泉乡下去,把你回来的事告诉她。来,来,都来咧,汉柏他们也回来了!上桌子咧,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咧。”
吴秀秀招呼众人入席。
“说吃年饭咧,真还早得一点,不过咧,这年哪节呀,不都是人自己定的日子么?我们何不就把今天当年咧?再说了,今天到的都是贵客,我们把今天这餐饭,当成今年的年饭,好像也很顺理成章吧。来,子高兄,来,各位,先喝汤,先喝汤。”
刘汉柏吴小月两口子一边跟客人打招呼,一边脱大衣。
“噢,姆妈,兄弟留守在银行里,说今天咧,干脆他们一家三口都不回算了。我想也可得,过几天,我跟汉柏换他们回来过年也是一样的。”见母亲盯着(W//RS/HU)自己看,吴小月从母亲眼神里读懂了:母亲惦记着吴用。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你们都有你们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忙你们的。”
由儿女们想开去,芦花不由想起了丈夫二苕,想得鼻子酸酸的,撩起围裙擦眼睛,一想满屋的人都蛮快活在喝酒,自己不能流眼泪,就忍着,转身到厨房去了。
“宗祥老弟,一些年冇喝到这地道的排骨汤了噢!”冯子高埋头喝了一阵,抬起头,由衷赞叹。“诶,这人一老,是不是就变得好吃了噢?”
“俗话说,水是家乡甜,月是故乡明么!子高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就在我这里委屈委屈?”没有问从哪里来,刘宗祥却在试探冯子高将来的打算。
“是呀,是呀,宗祥老弟,八年漂泊,我才晓得,当初你为么事不走哇!当年朝后方撤退,要勇气咧,留下来咧,也是要勇气的咧!我么,黄土都埋到眉毛尖了,这次回来了,还往哪里走咧?住在这里当然好,天天有排骨汤清蒸鳊鱼藜蒿炒腊肉,几好噢!可人一老哇,就喜欢清静了哇!老弟忘记我在您家那条宗祥路还有一栋小楼?就住在那里,反正从那里到这里,也就几步路么,想吃秀秀弄的菜了,踱过来就是了。反正哪,我这一生哪,就养了个丫头,还是个野丫头!唉,也不容易!人一在党噢,就身不由己了噢,这就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一个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事,这不,这回呀,是跟中共的董必武先生一起回来的。这不跟我当年在革命党,搞辛亥首义一样的么!宗祥老弟呀,一代接一代呀!我们这一代算是交代了!说到接代,还真是这样噢!您家看唦,我闹革命,我的丫头就接代,您家经商赚钱,您家的儿子就接代,经商赚钱。汉柏呀,你比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