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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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祥的手在秀秀身上游走,像一位老道的按摩师,秀秀虚眯起细长的眼,头仰靠在刘宗祥肩上。
“是噢,祥哥,要是能总这样,管它老不老咧,就这样,就这样一直到哪一天早上醒不过来……”她没有往下说。她身上每个月来一次的红,几十年都很准时的,可从五十岁那年,不是推后,就是提前,后来,就完全没有动静了。她知道,这来红,是女人的标志。就好象月亮的圆缺,没有圆缺的月亮,就不是月亮,没有月红的女人,噢,真可怕!
“咦——?么样搞的,说得好好的,么样就说早上醒不过来的话咧?你看你,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顶多也就是四十挨边啵,切莫瞎说噢!诶,事情办得么样了?”刘宗祥的手停住了。他就是这样,终归是个生意人,一说到生意或与生意有关的事,其他的,都会自动退居其次。
“该办的,都办妥了。把毛芋头杀了,还给穆勉之眼睛里头滴了两滴眼药水,只是不晓得起不起作用。就一桩事不舒服,心里有些鲠着。”
武汉人把背地里做小动作使坏叫做“上眼药水”。本来,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说到这里,吴秀秀的声音更小得像耳语一般。
“么事噢?能让你心里鲠着的事情,肯定是蛮为难的咧。”
“是噢,是蛮为难啰,眼看着蛮了撇的事,就是不能办,还不能说。算了,就像我们的儿子,我们就不能对别人说,他眼下在哪里,么时候回来。”
吴秀秀指的是吴明的事。芦花一直还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当了伪军,更不知道她的二儿子是打进张腊狗营垒的新四军。冯蝶儿说,这事暂时只能让她吴秀秀知道,要让芦花知道了,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坏了大事。
“汉柏银行的房子,你去看了的啵?我看哪,刘园不是被日本人占了么?莫去管它!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迟早罢了。银行营业厅后头,不是有三层房子闲着么,我看哪,我们在汉口,就住在那里算了。如今的汉口哇,也还只有法国租界,日本人没有驻进去,相对安全一点,有么生意或者是别的事,办起来也方便一些。”刘宗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边伸脚伸手活动着,边跟秀秀出主意。
“你这主意好。我晓得么样办的,你就在柏泉休养。祥哥,还不饿?这莲子稀饭喝不喝唦?”看刘宗祥恢复得不错,秀秀心里一阵轻松: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让我们这一家人,度过闹日本人的这道坎。
“喝呀,要是有点么事沾沾筷子就好了。”
“这不是有凉拌黄瓜,酱萝卜么?噢,我晓得了,你这个馋猫,想吃凉拌枸杞尖!”
“呀——呀,知我者,吴秀秀也——!”刘宗祥做了个很夸张的舞台动作。
刘宗祥不到二十岁步入商界,三十出头就大获成功,被称为汉口的地皮大王,汉口商界一向视刘宗祥少年老成,举止沉稳。只有吴秀秀,才能看到刘宗祥性格的另一面,这或许也是刘宗祥最真实的一面罢。
“槐姑诶,有枸杞尖么?”吴秀秀瞥一眼孩子似的刘宗祥,朝外头喊。
第二章 1943吴明吴秀秀穆勉之张腊狗
第1节
秋天的武汉,似乎还在夏的门槛内徘徊。早晨,人们刚有点秋的感觉,到了中午,燥热又把人们带到了夏。好在眼下的武汉,真正关心季节变化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不说吃穿的窘迫,就连晚上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还活着,都是个问题——保不定晚上的哪个时辰,哪家的门被砸开,冲进一伙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或者伪军的哪个鸡杂鸭杂的队伍,把人从床上拖起来,五花大绑地,或丢到水牢里泡得精魂出窍;或丢进闷罐车里,拉到个不知东南西北的地方开山挖石头;或干脆弄到日本人研究毒气细菌杀人武器的试验室里,把中国人的性命拿来跟伤寒霍乱炭疽之类的病菌亲热,那时候,就连求个好死囫囵尸都显得很奢侈。
一行大雁排成个偌大的人字,从北边的天空移过来,接近武汉的时候,可能嗅到这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杀气和血腥,自觉地朝高处挪了挪,领头的头雁嘎嘎地招呼了几声,攒紧了队形,加速飘过了长江。
“到底是秋天了,天空都干净多了!”
目送着大雁消失在天宇深处,吴明搜索着明净的天空,心底升起些许感叹。这原是吴秀秀建在四官殿一江春茶馆边的二层住宅楼,被日本人占了。他现在站的二楼窗前,曾是吴秀秀经常站的地方。从前,从这里看大江,对吴秀秀是一种享受。看朝阳如何在大江中嬉戏,然后腾地跃将出来,把水淋淋的朝霞泼洒成满世界的碎金;看龟山如何顶着夕阳,拨弄着,拨弄着如火的落日燃烧出明天的希望。而今,这里作为汉口清乡局的办公楼,清乡大队副队长的吴明,没有当年吴秀秀经常有的那种心情。吴明心中,更多的是压抑和愤懑。汉口清乡局局长兼清乡大队长张腊狗,很信任吴明。张局长也很少到这里来“办公”。这清乡局,除了几个办事的文案,就是副队长吴明了。清乡队员们都住在旁边的平房里,由于都是汉口本地人,没有“公务”,想回家和家人聚聚或者干点什么个人的事,找吴明请个假什么的,也很方便。在伪军们的眼里,他们的副大队长吴明,是个肚子里有“字墨”、身上有功夫的宽厚人。尽管在部下中有威信,尽管部下中也有几个比较正派点的贴心的人,可对吴明来说,每一天都在与狼共舞。正因为做的是狼窝里潜伏刀口上舔血的事,年轻的吴明才强压着丧父的悲愤,忍着和亲人对面不能相认的凄苦,谨慎地扮演着人生另一面的角色。到目前为止,在汉口亲近的人中间,除了吴秀秀,连他的母亲兄弟,都不知道他其实就在汉口,就在汉口清乡局里头当伪军。噢,父亲!一想起父亲,想起一辈子老实忠厚勤劳谨慎一身好武功的父亲,吴明就悲从中来。
“诶,老算盘,麻烦您家把肖德富喊上来吧。”吴明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对隔壁房间的一个文案吩咐。
“噢,好咧您家!哦,我说哇吴队长,您家有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么样总是这么子客气咧?客气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咧您家!”被称做老算盘的文案,名叫张本清,是个有了点年纪的干瘦的中年人。老算盘一脸的皱褶,看上去脸皮就是皱褶堆成的,五官就夹杂在杂乱无章的皱褶中,表情达意需要使用五官的时候,五官就在那一堆皱褶中开合蠕动。此人肚子里文墨倒是没有多少,可算盘特精,帐做得清爽,还有一桩,就是特别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玩意,得空就摇头吟哦一番,也不管有没有知音同道。“可惜了,吴队长,您一肚子的字墨,么样不喜欢辞赋咧?我们古人的辞赋,是世界上顶好的东西咧!”不止一次,张本清对吴明发感慨。
“报告!”
“黑伢,进来,进来,又冇得外人,何必搞得这么正规!”吴明招呼站在门外的敬礼的肖德富,“诶,我说黑伢呀,叫你们几个这些时盯着穆勉之的,盯了冇?有么新动静冇得哦?”
“盯着咧您家!我,皮筲箕,还有篾片,我们弟兄几个换着盯咧您家!冇得么蛮多的动静,就是听说——只是听说咧您家,穆勉之在活动做么警察局长。”黑伢报告着。在吴明比较能信得过的几个人中,黑伢肖德富算是表达能力稍微强一些的。
“咦?他穆勉之的人,私通共产党新四军,他还能当警察局长?这不是邪了么!”吴明嘴巴骂骂咧咧,很激愤的样子,心里却平静得很。要按他的心思,巴不得马上就脱下这身黑乌鸦皮样的伪军服,还原成原来的吴明,过正常人的正常生活。可这警察局是个要害部门,如今好容易有机会竞争了,可不能让穆勉之拿了去。
“是呀是呀,我们肚子里都是这样想的唦!狗日的穆勉之,凭么事占几个茅厕不拉屎?还不如给我们青帮,张堂主当清乡局长,您家当警察局长,几好!”黑伢在旁边一个劲地阿谀。
嘿,看着还蛮老实的黑伢,么时候把拍马屁的本事学得这么熟的?吴明朝黑伢脸上瞄了瞄,心里寻思口里却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那还有假的?我们这几个蛮要好的弟兄就不说了,队里其他的弟兄,凡提到您家的,都冇得不服招的,冇得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呀您家!您家不信?天王老子地王爷,良心作证哪您家!”
“我么样不信咧?我晓得你们这些弟兄对我好。可我们都要要记着,我们当家的,是张堂主,莫要搞错了,晓得不?”
吴明不是想听人家拍马屁。可忠心表白和拍马屁,往往是很难得分得清楚的。很多时候,要想搞清楚人家对你的态度,需要在一大堆臭烘烘的马屁中辨认,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马屁。要想真心地不受马屁的污染,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根本不在乎或者从根本上拒绝任何表白。可人活在这世界上,出于各种目的,需要沟通,需要理解,需要支持,于是就有了真真假假的马屁和假假真真的真诚,于是就有了复杂的味道弥漫在我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那是,那是,这我们都晓得咧您家!这个堂口是张局长他您家打下的江山咧,他您家的虎威,总是在那里的咧您家!”
黑伢也朝吴明脸上瞄了几瞄,他心里也在想,今日个,年轻的队长是么样搞的哦,是不放心我们咧,还是在试探我们咧?到底是肚子里的字墨多,心思都深些。不像我们,坏是蛮坏的,可一根肠子通屁眼,直的!哪像吴队长,肚子里不晓得有几多的弯弯肠子!嘿,不对呀,我们的堂主张老爷子,肚子里也冇得么字墨呀,么样也那多的弯弯肠子呢?
“我说哦,黑伢,把值班的安排好,莫马虎啊。”吴明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鼻子,“到底是立了秋,就是干燥些,鼻子里总是痒痒的。”
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有些惦记。
吴明往家里赶的时候,罗英正在朝门框上插门板。
这是靠近集家嘴难民区的一栋板壁平房。日本人占领汉口之前,这一带,是商贾云集贸易最活跃的地方。
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永远是最活跃的市场:处在汉正街、集家嘴、四官殿三处交界,而这三处地方,又是汉口水陆码头的交汇之地。无论是水路上来的货,还是陆路上来的货,或在这里周转,或在这里交接;天南地北的行商坐贾,或操着各自的乡音,或憋着蹩脚的汉口话,在这里寻金扒银。日本人侵占了武汉,把离这里百来公尺的一带地方划作所谓“难民区”,这里才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没有了过去那种繁荣升平的景象。眼下这一带的门面,除了零星的本地商铺,主要是日本人开的商行。至于汉口人称之为“挖地脑壳”摆地摊的,偶有所见,也就是卖些与吃喝无关的玩意而已。
与吃喝有关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日本人“管制”了。
“先生,买蝈蝈啵?弄两个拿回去给您家的伢玩咧!”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扯起尖尖的喉咙,朝吴明喊。
几只做工粗糙苇篾编的小笼子里,胖胖的蝈蝈瞪着玻璃珠子样的眼球,盯着笼子外面的世界。也许,蝈蝈们期盼着跑到笼子外面来,指望笼子外面有自由。可它们不知道,笼子外面同样是不自由的,不仅不自由,而且更其悲惨。
吴明蹲下来,想给罗英买两只蝈蝈。他记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罗英就喜欢蝈蝈。后来,他们一起随冯蝶儿到了山里,岁月多难,把少年时代的一点童真稀释了。现在他们又一起潜伏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汉口,不可预知的危险,像影子样伴着他们。有一笼两笼蝈蝈,有一声没一声地一叫唤,或许可以松弛紧张的神经?可一想罗英坐堂医生的身份,挂个蝈蝈笼子,似乎有些不像。
“噢,算了吧,经秋的蝈蝈,也没有几天的寿命了。”
“这您家就外行了咧!是的,经秋的虫子是冇得蛮长的阳寿了,可劲足唦您家!您家听,这喉咙,硬是比知了的喉咙都粗呀!您家晓得为么事它有这足的劲?是它晓得命不长了唦!您家未必不晓得,凡是命不长的东西,劲都蛮足的咧您家!”卖蝈蝈的孩子,像个积年的老贩子,嘴皮子很是利索。看来,生活的担子,可以压出机敏和早熟。
朝周围瞄了一遭,摆地摊挖地脑壳的,摆的都是些与吃喝无关的东西。像什么粮食噢食盐之类的东西,只日本人开的铺子里才有卖的。
“是盐蛋么?冇得鸡蛋?”吴明朝一个摊子走过去。摊子上摆着几十个蛋,是鸭蛋。这老人吴明好象面熟,是经常在这一带卖蛋的。
“是鸭蛋咧您家!盐蛋?这如今,连人吃的盐都冇得,哪里有盐腌盐蛋咧您家!鸡蛋?如今难得有鸡了咧您家!为么事?鸡要吃粮食唦。连人都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