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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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秋桂什么也听不到,她只是觉得太干涸。
“哦,干死了……渴死我了……”
第六节
星星点点的雪。
星星点点的雨。
星星点点的雪,绝大部分,下到离地还有丈把高的时候,就化了,化作了星星点点的雨。也有那雪片个头稍大些的,来不及化,落到人们的身上,也是一触就化了。
这本不是个化雪的季节,旧历年关附近,正是汉口的隆冬。但是,今天涌到街上的人太多了,人的火气太大了,整个汉口的火气都太大了——是不是整个汉口的人,都涌进英租界了哦?
钟昌冷冷地注视着热腾腾的人流,不停地朝英租界里涌。这些人,臃肿的棉袄裹着臃肿的身子,平日瑟瑟的肩膀,今日都挺挺的,两个肩头扛着两块湿渍,腰伸得直直地在英租界内走。
这里,不让中国人进来,已经几十年了!今日,老子们中国人,中国的汉口人,偏要好好生生地在这里多转一转!是个么牌子?呵?“此处不准华人坐”?么唦?老子们今日偏要坐,坐!多坐一下,都来坐!有几邪哟,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汉口,连自己的屁股都不能放!
钟昌看着一批又一批同胞在英租界走来走去,看着汉口市民一个接一个,像排队等买什么便宜东西样的,在英租界靠江边的石头凳子上轮流地坐。
英国人终于熬不过去,全部撤到他们泊在江面的舰船上去了。
钟昌没有眼前走来走去的人这么好兴致。对于租界,钟昌没有一点陌生感和新奇感。确有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但是,或许是从小在租界里头长大的吧,对外国人倒是习惯了。可是,习惯了是一回事,从感情上接受不了,又是一回事。在钟昌眼里,外国人都是富人,和刘宗祥一样。而钟昌是穷人。起码,钟昌对自己是这样归类的。这就很可恶了。在汉口的外国人,只有一点不可恶,就是他们在汉口修建了不少雄伟壮观的房子。外国人在汉口修建的房子,都是汉口最漂亮最气派的房子。真正让汉口有气派的,不是从硚口到花楼街这一带的房子,而是从宗祥路以东下去直到沙包一带的租界洋楼。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前几年都已经先后收回来了。眼看英租界也要收回来了。外国佬,你们修这么牢固的房子,背又背不走,还不是留给了我们汉口人!钟昌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朝英租界一栋栋别致的洋楼扫了一遍,又朝在英租界看稀奇的汉口人身上扫。唉,把这些外国佬,连同刘宗祥这样外国佬的走狗,马上都杀光才好!
刚刚冒出这样带杀气的想法,钟昌脑子里就浮起了冯子高。
“钟排长,有这种想法,闷在心里头,可以。但是,身为革命军人,特别是作为一名革命军的军官,这样血腥的想法,这样简单的头脑,就太落后了,也太危险了。凡事要多动脑筋。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是坏的,也不是所有的买办生意人都是坏的!”
前几天,和英国人周旋得实在烦了,钟昌在冯子高面前流露出要把外国人和买办赶尽杀绝的情绪,被冯子高好一顿训斥。
“报告排长,冯先生有请!”
顺着传令兵的肩膀望过去,越过低矮的江堤,钟昌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江面上竟然有这么多的外国舰船。他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些舰船上的炮口,像一只只黑洞洞魔鬼的眼睛,无一例外地瞄着挂有中国革命军政府牌子的汉口。
当然,钟昌早就注意到这些了。他有意让自己每天都注意一下长江上这些黑洞洞虎视眈眈的炮口,提醒自己,终有一天,他要让自己变得比这些帝国主义用来耀武扬威的东西更强大。
钟昌见到冯子高的时候,冯子高正在听李汉江汇报。
“武昌那边,汉阳那边,还有,武汉周边一些县,都没有发生民众袭扰英国侨民的事。除了汉口的英国人,整个武汉周边县份,英国侨民都没有撤到他们的军舰上去。”李汉江报告情况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钟昌有些惧怯这个教了他几天的教官。说实在话,钟昌本来瞧不起李汉江这样的革命党。没有上过一天正经的学校,没有正正经经地读过一本书,当什么教官?可是,一听李汉江滔滔的宏论和熟练的英语,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革命党里头,真还有自学成才的才子咧!
“钟排长,英租界里头,还有没有外国人?”冯子高没有接李汉江的话,转而问刚进屋的钟昌。他只是朝钟昌扫了一眼,眼睛又盯在那一堆文件上了。可钟昌注意到,就是那一眼,就包含了很多的内容。
“报告,英国租界里,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一个外国人了!”
“噢,噢,”冯子高像是满意,又像是表示听清楚了。“等一会,英国领事要来洽谈公务,你们二位,旁听一下,有好处。嗯,有好处……”
像是回应冯子高的话,说英国人,英国人真的就到了。
两个英国人。一个是英国驻汉口领事查尔士,一个是英国舰队司令赫伯特。
“冯先生,久仰久仰!”
查尔士有一张瘦削的脸。脸太瘦,脸上的其他部件也就跟着缩小了比例,而且,全部被埋在蓬松的胡子里。他朝冯子高伸出手来,意思是要和这位革命军政府的外交官握手。
冯子高没有站起来,一只手拈着一颗围棋子,另一只手捂住一只茶杯。看来,这位外交官是忙里偷闲,一个人在棋盘上打谱。见查尔士的手伸过来了,站了起来,口里很热情地让座,做了个很含混的手势,把握手的礼节给含混过去了。
“哦,噢,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哈哈,不是吗?”
“对,好极了,不过,江面上比较冷。”
“真的么?江面上冷么?你们那么大的军舰,锅炉一定也很大的,怎么会冷呢?
哦?你们怎么跑到江面上去了呢?哎呀,哎呀!”
冯子高好像刚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手中的棋子朝围棋罐里一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神态很逼真,好像真的第一次听说,这么冷的天,自己的外国朋友,怎么跑到江面上去喝西北风呢?
“哦,冯先生,这也是我们今天来拜访您的原因呀!”
查尔士一愣,立刻就在肚子里把面前这个狡猾的中国外交官咒骂了一通。一愣之后,也就是骂过之后,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和的笑脸。
“哦,领事先生,真不好意思,让您这样尊贵的客人,在江面上受冻,真不好意思。有事,您尽管讲,尽管讲。您要知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呢。”冯子高招呼查尔士【。52dzs。】和赫伯特落了座,又周到地客气了一番。
“我们想,我们想说,前一段,我们和汉口市民之间,发生了点小小的不愉快。
我们非常感谢贵国政府维持治安的努力。现在,市面上已经平静了。我们想让我们大不列颠的平民,重新回到他们的住宅,由英国当局重新管理租界。”
“是呀,是呀,这么冷的天,唉,太冷啦,不过,是谁叫你们离开租界的呢?”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冯子高又拈起一颗围棋子,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我们自己离开的。”
“哦,噢,是这样,是这样呀。”冯子高啪的一声,把围棋子扔进棋罐,拍一拍手,好像手上还沾着围棋或者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东西。“既然是这样,那么,我们现在就面临着一种新的局面了!”
“请问,冯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听冯子高的语气认真起来,查尔士感到有些不妙。
“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们,由于你们自己的原因,让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新的局面。你们的政府,已经放弃了租界,也就是说,你们的政府,把租界的管辖权事实上已经还给了我们中国。”
“是吗?那么,能不能请先生解释一下,我们的租界是以什么方式归还给贵国的呢?”查尔士非常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落进了对方的圈套。他已经有体会了,这个外交官非常非常狡猾。
“这还需要解释么?太简单了。在这块由前中国政府租借给你们的土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英国人来证明你们没有放弃。而且,刚才您已经说了,是你们自己离开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你们离开租界。既然这样,用你们的习惯法原则,这块中国人民的领土主权,已经被一个法律上、事实上的中国人民的政府恢复了。”
钟昌看到,在蓬乱的胡子丛中,查尔士的嘴巴半张着,深凹在眼眶和胡子中的眼珠子,由蓝变红,像一颗烧红了的炭核。
“砰啪!”
附近的民居辐辏处,飞起新春的第一声爆竹。
查尔士一愣之下,刚刚变蓝一点的眼珠子,又漫上一层红丝。
“领事先生,这是我们汉口的人民在燃放爆竹。爆竹,这是我们祖先的四大发明之一呢。我们用来表示喜庆和祝福,你们学去之后,用来造炸药,打仗,到处寻找殖民地和租界。我们要过年了。一般来说,遇有喜庆的事情,我们都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庆祝。如果你和你的政府不反对,可以仿效德国租界和俄国租界被我们收回的方式,成立由中国政府管理的特别管理区,您的侨民,仍然可以在特别管理区内居住。我们欢迎你们和我们一起过年。过年,你明白吗?有点像你们的圣诞节,当然,也不完全一样……”
从这位中国外交官渐渐懒散的语调里,查尔士品不出任何欢迎的味道,倒是听出了这样的意思:英国佬,快回到你的船上去吧,把枕头垫高些,想通了,我们再来谈特别管理区的事!现在,我累了,我们要过年了,别打扰我们!
第七节
从后湖张公堤朝汉口望,汉口像笼在一层淡蓝色雾霭里的海市蜃楼。淡蓝的雾霭,似乎被掺进了些许青紫,使淡蓝失去了应有的温柔与祥和,看上去有些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春天还是悄悄地来了,并且,在给大堤敷上一层深绿之后,春的脚步,又匆匆地去了。
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油菜,仿佛被春所拐诱,黄袍加身,做了几天的富贵梦,一觉醒来,匆匆洗去一身铅华,低下羞涩的沉甸甸的头,向生养自己的多难的土地致以深深的敬意。
暮春的后湖显得有些沉重。
钟昌躺在茸茸的堤草毡上,嘴里嚼一根随手扯来的草茎。头上一片乳白的浮云翩翩地飞过去,后头又有一缕淡淡的云丝跟着,像是前头那片浮云走得太潇洒,把不该失落的部分丢失了,而被丢失的部分,被惯性托着,追赶着,一如灵魂追赶赖以生存的肉体。
涩涩的草腥味,在嘴里浸开来,使人联想到血腥味。
近来,钟昌经常感到口里漫出一股血腥味。这让他反复地亢奋、激动。
这些时,武汉好像炸了。引线就是上海。是上海点燃了这根愤怒的引线。汉口在愤怒。工人和他们的纠察队,是游行示威、动不动就戒严的主力。至于大学中学的学生,更是像过年过节样,到处乱蹦,不晓得有几大的劲。工人不认得字,只晓得出苕力气,把胳膊举得高高的,敞着喉咙喊口号。学生伢们,恃着自己认得几个字,读过三坟五典,晓得自由平等革命反革命一些新鲜词,就演讲,凡是人多的地方,他们就码起几张桌子来,扯起喉咙来演讲。底下的工人,就举起拳头恶赊地喊。就是平常不怎么管闲事、一心只要赚钱的商人,这回也跟在学生伢和工人大老粗后头,喊喊叫叫的。其实,蒋总司令杀不杀共产党,与商人有个么关系呢?随便哪个在台上,商人总是做生意赚钱完税。比起上海的商人来,汉口的商人就苕多了。汉口的商人稍微动一下脑筋,就应该晓得:共产党共产党,顾名思义,说得蛮明白的,就是要把所有的财产先都共了,然后,再像擀面一样,把厚处往薄处擀,要穷都一样穷,哪个冒尖就撅哪个。怎能容得肥的肥得冒油,穷的穷得打颤呢?要是我钟昌欢迎共产党,还有道理可说。我是有富的外表,住在富丽堂皇的租界公馆,荷包里穷得连钱渣滓都冇得。您家共产党要共产,也是把别个的产共到我口袋里来,随便么样我都不得吃亏。可惜,我钟昌已经答应了蒋校长,进了国民党。不能红黑都冇看清白,就跟着共产党瞎跑,得罪总司令,不是好玩的。再说,我钟昌再苕,也不至于苕得看不到风向唦:这如今的年头,要么有钱,要么有枪。共产党手上既冇得钱,又冇得枪。真是叫花子的姆妈坐月子——要么事冇得么事!不动脑筋,糊里糊涂跟着跑,跑掉的不是胯子,而是脑壳咧!
仰躺着,对着蓝湛湛的天,久了,恍惚起来,就像人在天上飘,俯瞰着下面辽阔的海。钟昌像在海边,对着一望无涯的大海,慨叹一声——“校长这一手,辣呀!”
他记得很清楚,在广州,在黄埔,就是去年么,还在说共产党好,说哪个反对共产党就是反对我蒋某人,说得自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