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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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从自己房里出来,口气是劝的口气,话也是下人的话,但卑里有亢,软中有刺。
“哎呀,看您家哟,么样这样说话咧,您家该忙么事还是去忙您家的去,这里的事咧,您家顶好少插嘴。”听到客厅里有蛮大的声音,钟媛媛出来一看,就批评小梅。媛媛晓得小梅对自己好,晓得在这个豪华的洋宅第里头,真正喜欢自己、把自己当骨肉亲人的,就是这个本家的老丫鬟。但她毕竟是丫鬟咧,自己虽然不是这个公馆的正经主子,总还得维护公馆主人的颜面。再说,这也是关心小梅唦。要是真的搞得姆妈发了怒,这个老丫鬟还要遭孽些。
钟媛媛的几句话,把小梅逞强的心,说得掉到冰窟窿里去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自己生的自己养的,成天在一起,娘认得儿却不能认儿,儿不认得娘还帮着别人呵斥娘!
盯着自己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却不能相认的女儿,小梅的泪珠子在眼眶子里蓄着,随着眼皮眼睫毛的颤抖,像深秋的浓雾消散后留下的露珠,在草尖上打转转。
“姆妈,算了,昌昌哥要到哪里去呀?要去蛮远啵?我跟他一起去,您家说,好不好?”尽管晓得这个“姆妈”不疼自己,总还是喊了一场姆妈。
“他到哪里去?他充军去!充军,你去不去唦?你当是蛮好玩,像你在外头和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疯跑疯叫哪样好玩啵?”
儿子的情绪,儿子即将要出远门,这些揪心的事,让钟毓英窝了一肚子的火。她正愁没有发泄的对象呢,钟媛媛一接茬,她也就不顾身份,不看场合,不择言词,脏的臭的都从口里一泻而出。
“姆妈,您家这哪像个做上人的唦!妹妹说的是好话,她又是个姑娘伢,么样骂这丑的话咧!就是外头的人,也冇得这毒唦!”
就像刚才进去的时候一样,钟昌突然把门“哐”的一声拉开,满脸通红地对着钟毓英一顿吼。
钟毓英眉眼呆呆地看着儿子,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钟媛媛忽然注意到,她的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陡然长成个大男人了!是的咧,魁魁梧梧,方面大耳的,连喉咙都哈沙哈沙的像大人了咧!
一意识到袒护自己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钟媛媛蓦地一阵脸热心跳。像是在掩饰刚才被钟毓英呵斥的窘态,她急忙别过头,回房去了。
第七节
刘园的这一片桃林,仿佛告别了青春期的女子,没有了绿叶的衬托,没有了粉妆的渲染,显出的只有萧索和嶙峋。
“噢,感谢您家哪,苍天!感谢您家又让枯木逢春哪!”
从暖融融的屋子里出来,从缠恋着桃林的紫红色烟霭中,祁小莲看到了春的信息。她仰首向天,让火辣辣的脸庞在料峭的风中冷却。
她觉得自己浑身发胀,绵软,那种久违了的说不出口的绵软,一阵接一阵地朝她袭来。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燃烧。在棚户区,吴三狗子也曾引燃过她心中的这种情感,两团火烧得炽炽烈烈的。可惜好景不长。天灾人祸,挟带着腥风血雨,泼熄了生命之火。木木地活着,就是这么多年生活内容的概括。眼下,她发现,这火的余烬居然还在。
祁小莲扯弯一根细柔的桃树枝,摘下一粒芽苞。紫红色的薄皮下,是嫩绿色的芽眼,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噢,这是生命特有的那种腥味呢!祁小莲为这久违了的联想感到吃惊。她瞥一眼落在手上的芽苞,仿佛捧着一颗活生生的罪恶,不敢正视,手一抖,掩面转身去了。
她往浮碧轩这边走。又朝身后的小棚屋扫一眼。周围阒无人迹,她才感到心跳缓和一些了,把放在胸口的一只手拿了下来。
这座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远离刘园浮碧轩一带的高贵豪华,孤零零坐落在刘园靠后湖方向的菜地中。这里原来也没有种菜,是一片荆棘灌木丛。芦花是个任何时候都不忘乡下生活的女子,一见这大一块地闲着,就在灌木丛中刀耕火种起来。她忙里偷闲地经营了几年,四季的瓜果蔬菜,居然可以让刘园自给自足了。
秀秀和刘宗祥都没有干涉芦花经营这块都市里的庄稼地。秀秀也没有因此而削减刘园的生活经费开支。看园主人没有反感和干涉的意思,芦花干脆在菜地边搭了一个小棚屋。开始,搭这棚屋的意思,无非是劳作间隙蔽荫躲雨休憩之用。有一次,刘宗祥转到后园来,在这小棚里吃了两块芦花现摘现切的香瓜,一高兴,就对芦花下了指示:“管家呀,这棚子太小了,也太简陋了,您家是不是干脆下点神,重新修一个?这样,外头看咧,还是茅草棚子,里头咧,要修得像浮碧轩里头一样。莫光想到您家自己在这里过神仙日子唦,要是来个把想过一过田园日子的客人,这里不是蛮好么!”
这样一来,芦花在这里“自我经营”的日子就结束了。刘园多了一处景,芦花多了一处照料打扫的地方。
不过,自从装修成外头简陋里头豪华的休闲处后,这里还没有接待过刘宗祥说的那种雅客。李长江是第一个住进这里的客人。只不过,他也不是刘宗祥所说的那种雅客,他是被刘宗祥和秀秀安排藏在这里养伤的。
天冷,李长江的伤好得很慢。时有炎症发作。虽然刘园主人不惜金钱,重金购药,但延请医生还是多有不便。他毕竟是被当局通缉追捕的革命党头子。
刚开始住进来的几天,伤口感染的症状很突出,李长江连日高烧不退,常处于半昏半睡的状态,梦魇连连。最先,梦得最多的是靳红和父亲李大脚。
“杀杀张腊狗张腊狗杀!”
很多次,他都是这样紧咬牙关喊,喊声压抑沉闷,喊不清楚。醒来总是大汗淋漓,好半天,才觉得自己的手拽着人家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命令这只手一动也不动,这只手的主人还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抚摸他大汗淋漓的脸,抚摸他绝望的眼睛。
这是一双充满爱怜又同时渴望爱怜的眼睛咧。好多次,李长江装着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眼睛虚眯着,透过眼睫毛织成的细缝,研究这双眼睛,在脑子里寻找似曾相识的记忆。很困难。这双眼睛的主人倒是像一个人。对了,像秀秀。细长的眉梢,朝鬓角射出去。细长的杏眼,不睁大也就不觉大,睁开以后真像圆溜溜的杏子,又大又圆。只是,秀秀的眼睛里读不出忧郁来。
忧郁也居然这么美!李长江暗自吃惊。慢慢的,血腥的梦就做得少了,常常做儿时和兄弟小花子出去捉蛐蛐的梦。梦中就是兄弟在那里瞎忙,他一个人躺在荒草地上看星星。星星都是清冷清冷的。清冷不是忧。他寻找那颗忧郁的星星……噢,找到了,抓住了,兄弟,我抓住了……有过这样的几次,他抓着祁小莲的手,口里嗫嗫嚅嚅的,一只手抓着人家的手,一只手的手指头还在那里摩。仿佛手是有头脑的,它也晓得陶醉呢。
今天,他也是这样抓着人家的手。这只手今日怎么啦?怎么这样子抖哇,像发疟疾样的咧!哦,怎么还这样子烫咧,像是发烧样的咧!这发抖的手,这发烫的手,很像雷管,终于引发了这个沉重的炸药包。
“给我吧,呵?给我吧,嫁给我吧,呵?是么年月了,还守个么节呵……”
李长江把这只手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捂在伤口上。一阵钝痛,沉重地朝他压过来。
“哎呀,你这是做么事呵,伤还冇收口哇,这不疼死了?”祁小莲对谁说话。都是您家前您家后的,唯独对面前这个大块头男人,不晓得从么时候开始,她丢掉了“您家”这个客气却生疏的称呼,直呼起“你”来。
祁小莲朝外抽自己的手。可她哪里是李长江的对手?她越抽,李长江压得越紧。
她不动了。这样扯,只会把伤口越扯越疼的。
“这个鬼人咯,几犟噢!硬是像一头犟牯牛哇!”如同惊蛰那一天的虫子听到了春雷,长久的压抑和等待,混合着兴奋激动以及惊喜和害怕,让她浑身发抖,浑身发虚。终于,原始而顽强的生命之根,被春雷从漫长的冬眠中震醒过来。一度枯涩的根,开始伸展,寻求生命之泉,潮润,膨胀,开始新一轮生命的周期。
“伤还冇好咧,就这大的劲哪!”祁小莲微微地喘着,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双浸泡着忧郁的眼睛,在他脸上来回地扫,似乎要把自己的忧郁,也涂他一脸一身。
看到祁小莲心神不定的样子,芦花真的有些担心。不管么样说,虽然年轻,不是这园子的正经主人,但总是秀秀的婶娘,辈分上还是个长辈咧。再说,寡妇里道的,这多年,确确是不容易呢。现如今的世道,又不兴守节么事的,么样不找个人,再朝前走一步咧?也难怪,虽然是拉车的女人,现在可是有钱人家的内亲了,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真不容易咧。
“冇得么事,您家,管家,我是到这里看一下,要是有点么热汤热水的,弄一碗去把李先生喝两口。几冷的天咯,您家!”
祁小莲自己也不晓得为么事跑到前头来。这一趟完全是下意识的。所谓要点热汤热水的话,也就是随口打哇哇罢了。她心里很乱,很想找个人说几句。芦花肯定不是说话的对象。还有哪个呢?园子里剩下的就只有小伢了。要不要再嫁人,祁小莲太难决断了。和吴三狗子,当年实在是恩爱夫妻。这种恩爱又过了几天呢?
阴阳两界,分开的日子不晓得有几长。这多年,要不是因为指望秀秀把伢盘得好一点,兴许早就朝前走一步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小女子的柔弱肩膀,是难以承受生活重压的呢。就说秀秀罢,要不是刘宗祥,她能够有这大的场面?不能说秀秀没有能耐,能耐还是有一些的。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女人的能耐再大,再有机会,就是有像秀秀这样的机会,顶多也只能像秀秀这样,躲在男人的后头,出出主意,参谋参谋。何况,整个汉口,有像秀秀这样运气的女人,也就只有她一个哟。这还是她的命好。祁小莲是个处处小心谨慎的人。她从来不以自己是秀秀的婶娘自居。她对芦花很谦和,有时甚至是谦恭,就连对厨房烧火的,园子里打杂的,她都礼貌周全。她不要人们注意她。忘记她,她反而感觉更安全。在人们眼里,这个女人绝对是老实人。是个对前途没有希望、对生活没有奢望、绝对服从命运安排的小寡妇。谁也不知道,祁小莲是要把自己和这个喧嚣的世界隔开。
“在这个世界上,欢喜不是我的,笑不是我的,随么事都不是我的。连儿子汉生,也主要是秀秀的堂兄弟,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祁小莲想一个人有一个空间,有一层哪怕是很孤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就用这大半生的时间,慢慢咀嚼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人生苦涩。就这样年复一年地为自己做茧,结果,连她自己也真的适应了这种角色。而一旦有这么一个人,向她再一次描绘真正人生图画的时候,她的确是惊喜交加手足无措了。
“我么样办咧,么样办咧,么样办咧……”
芦花舀了一小罐蹄膀藕汤,转身找祁小莲,却见秀秀这位年轻的寡婶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声无一声地,不晓得在念叨什么。
从正月初六开始,刘宗祥开始走动,到商界政界该去的人家拜年;秀秀带着汉柏到刘园来小住。
她想得很周到。叫花子还要过三天年咧,殷实人家,无论如何也要在家里过完五天的团圆年。这样再到刘园别墅来消闲逗伢们玩,就不显得出格坏规矩了。
这也是吴秀秀自己心里有事:李长江在刘园养伤,她不想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让外头怀疑刘园里有名堂。她又特别记挂李长江的伤势,早就想来看看。其实,要不是自己心里有这点顾忌,这一家子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或是在自己的别墅里过年,都是很正常的安排。再说,忙年忙年,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年,谁又管谁怎么过年呢。
见第一面,吴秀秀就发觉祁小莲的神色不对头。祁小莲时不时地用眼睛朝人瞟,特别是朝秀秀这边瞟的时候,竟露出害怕和祈求的内容。她的这位年轻的婶娘,虽然平常看人也是低眉顺眼,走路行动轻手轻脚的,但从来没有用眼睛瞟过人。
眼睛这扇窗户,是最能泄露心灵秘密的孔道。大凡用眼睛瞟人,多半有心思,心思重得藏不住了,把那一份不安,不自主地通过眼睛泄露出来。当然,这是对于没有多少城府历练的人而言。那些大奸大猾大智大勇的角色,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血流漂杵而不动心,绝对不会现出祁小莲这种表情。
“芦花,大管家咧,今日您家弄么事我们吃呀?有冇得么摘摘拣拣的菜,要我们帮忙弄的呀?冇得?那我就陪我的婶娘到园里去转一转的咧!汉柏咧,你和这几个弟兄姊妹的,好好地玩哪,你大些,莫扯皮拉筋的呵!”
秀秀嘴巴里头叽叽呱呱地吩咐,话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