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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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走,老爷,他正在吃面包呢——大概他自己带来了一些面包。’
“院长就说:‘好吧,只要他自己有东西带来,让他吃吧,可是今天他别想吃我的东西。’
“院长不想把泼里马索赶跑,却希望他自动离开,谁知他吃完了一个面包,看看院长还不出来,就接着又吃第二个面包了,前去察看泼里马索动静的人把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
“后来,泼里马索吃完第二个面包。还是不见院长出来,他就又吃第三个面包了。这回事也报告了院长;他就想道:
“‘唉,今天我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的?何苦这样鄙吝、这样看不起人呢?这是对谁呢?这许多年来,只要有人来向我求食,我不问他是有身分还是没身分,有钱还是没钱,是个商人还是个骗子,总是一切同仁、招待他们的。我亲眼看见过形形色色的流氓在我的食桌上狼吞虎咽,可是从没起过象今天对那个人所起的念头啊。能叫我生吝啬的念头的人,决不是个寻常的人,我把这个人当做流氓,其实一定是个大人物,因此我才会不肯款待他。’
“于是他就询问这人是谁,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泼里马索(此人的名声院长早就听得),而且是因为久仰院长好客,特地亲自来看看院长的气度到底怎样宏伟。这一下可真叫院长发窘,就连忙向他谢罪,尽力款待他;宴罢之后,还送了一套华服给他,表示敬意,又送了他一笔钱和一匹马,跟他说他要回去或是留在这里住几天,都听他自便。泼里马索大为高兴。再三再四向院长道谢了之后、就回巴黎去了——来的时候是步行来的,现在他可骑着马儿回去了。”
坎大爷原是个明白人,不用多说,一下子就听懂了贝加密诺话里的意思,因此笑着说道:
“贝加密诺,你真善于说话,借了一个故事就把你所受的委屈、你的才艺、我的鄙吝、以及你对我所怀的希望都表明了。说真的,我向来不是个吝啬的人,但是这一回对待你,却刻薄起来了,不过我是准备拿你所给我的棍子、把我心里头的这个小气鬼赶跑的。”
坎大爷果然替贝加密诺付清了房金,拿他自己的一套华服送给贝加密诺穿,还送了他金钱和马儿,而且听他高兴,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回去。
…
故事第八
行吟诗人波西厄尔用一句锋利的话,讥刺了一个守财奴的性格,促使他悔悟过来。
坐在菲洛特拉托下手的是劳丽达,她听到大家都赞美了贝加密诺的机智之后,知道接下来就该她讲一个故事了,就不等吩咐,带着愉快的声气,这样开始道:
亲爱的朋友,方才的故事叫我想起了一个聪明的行吟诗人,他同样地讥刺了一个贪婪的大财主,收到一定的效果。虽说这故事的题旨跟方才的一个有些近似,不过好在结局美满,同样会使你们听了高兴的。
从前热那亚地方住着一位绅士,叫做厄密诺·德·葛列马第,当时盛传他所拥有的金银田地压倒了意大利最富的富豪。可是,正如他的钱比哪一个意大利人都多,他那贪婪和吝啬的性格,天底下也是没有第二个守财奴能比得上。不仅是视钱如命,谁也别想沾他的光,他就是对自己也十分刻薄。热那亚人很讲究衣着,他却舍不得花钱,连一身象样的衣服都没有;在饮食方面他也同样刻苦。所以无怪后来他竞丧失了姓氏,没有人称他“葛列马第”大爷,只叫他“守财奴厄密诺”了。
他一方面一毛不拔,另方面又拚命积聚财富,这时候热那亚来了一个谈吐不俗、出身很好的行吟诗人,名叫葛利摩·波西厄尔。说到现下一般行吟诗人,尽管他们专干卑鄙肮脏的勾当,却死活要装作绅士、贵族,其实跟宫廷里的行吟诗人比起来,他们只配称做驴子;他却绝不是这样。在从前,贵族与贵族有冲突的时候,行吟诗人总是把调解纷争、消弭战祸看作自己的责任;他们撮合婚姻,巩固联盟,促进友谊,慰劝烦恼的人,用又机智又伶俐的话来误乐朝廷,而对于犯了错误、刚愎自用的人,则象严父般正色斥责。——这些事情虽然报酬微薄,他们也乐于去做。可是如今这班人专爱搬弄是非,散布怨隙,尽谈些伤风败俗的话;更糟的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人面前说那个人无耻,在那个面前又说这个人可恶等等;他们用不正当的手段引诱良家子弟去干那荒唐堕落的勾当。可是那谈话最卑鄙、行为最龌龊的人、却最受浅薄无聊的贵族们的欢迎和尊敬,得到最优厚的报酬。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耻大辱,也正好表明道德沦亡、我们不幸的人正辗转在罪恶的泥淖中。
现在还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说故事吧——正义的愤慨己经使我的话说得有些离题了。我说,葛利摩在热那亚很受当地绅士们的欢迎和尊敬,他逗留了几天之后,听得不少关于厄密诺的贪婪和吝啬的故事,便决定要去见一见他。
厄密诺也听得了葛利摩的声誉,虽然他贪婪成性,毕竟还有一些教养,还懂得些礼貌,所以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跟他有说有笑,谈了很多的话。他又领着他和几个当地的陪客,去参观一幢新造的华丽的公馆。他引他们把房屋各部分一一看过之后,就说道:
“葛利摩先生,你是见多识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样人们从未见过的事物,我好把它画在客厅里。”葛利摩听得他这可笑的请求,便答道:“先生,我怕我也一时说不上来有什么事物是人们从未见过的,除非是人们打喷嚏之类。但要是你高兴,我可以说出一种东西,我相信你还没见识过。”
厄密诺万想不到会自讨没趣,随口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呀,请快告诉我吧。”葛利摩马上回答道:“把‘慷慨’画在府上吧。”
厄密诺一听得这话,惭愧得了不得,连向来的习性都因而改变过来了,说道:“葛利摩先生,我一定要把这‘慷慨’着意描画出来,好叫你和旁人,以后再不能说我从不曾见识过它,或是从不曾认识它了。”
只因为受了葛利摩这一句话的感动,他从此一反以前的行为,殷勤款待本地和远方的人士,变成热那亚一个最慷慨有礼的绅士。
…
故事第九
塞浦路斯岛的国王昏庸无能,受了一位太太的讽刺,从此变得英明有为。
最后,只剩下爱莉莎还没受到女王的命令,所以不待女王吩咐,她就这样愉快地说道:
各位好姐姐,一个人有了错,有时候任凭我们怎样责备,他还是执迷不悟;可是无意之间,偶然说了一句活,却反而生了效果。我们可以在劳丽达所讲的故事里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事实;我也打算再讲一个短短的故事来证明这一个说法。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起着良好的作用,所以不管讲故事的是谁,总是值得用心听一听的。
且说,在塞浦路斯岛第一个国王统治下,圣地已由戈弗雷·德·布永光复,这时加斯科涅地方有一位太太朝拜圣地回来,在塞浦路斯遇见一群歹徒,遭到了奸污,虽然向官方申诉,却一无动静;她想,要出这口怨气,只有去求国王作主;不过她又听人说,求国王也是白费力气;原来国王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不但别人受了冤曲,他不能替人主持公道,就连自己遭受了数不尽的侮辱,也因秉性懦弱,情愿丢脸,所以逢到有谁对这位国王不乐意的时候,就破口大骂,而国王也毫不介意。
那位太太听到国王是这么一个人物,死了这条报仇雪耻的心,可是她想,去把这种不成材的人奚落一番,出口气,也是好的;她就哭哭啼啼地来到国王跟前,说道:
“陛下,我不是来求你替我报仇出气,只是因为听说你也受到别人的侮辱,所以特地来求你教教我,你是怎样把许多侮辱忍受下来的?那么我也许可以效法一下;受了别的人的糟蹋,也会心平气和地忍受下来。天主明鉴,我是多么乐于把我身受的侮辱让给你呀,因为你的涵养功夫是太好了呀。”
这个一向昏庸软弱的国王,听了她这番话,就象大梦初醒,顿时振作起来,他首先严办了那一群歹徒,替这位太太报了仇,从此凡是有敢亵渎国王的尊严的,都遭到了他的严厉的惩罚。
…
故事第十
亚尔培多大爷单恋着一个俏丽的寡妇,寡妇想取笑他,结果反而被他用婉转的言辞取笑了一番,使她感到惭愧。
爱莉莎讲完,只差女王还没讲了。女王带着女性的优美风度,开始讲道:
高贵的小姐们,繁星装饰着清明的晚空,春花点缀着碧绿的草地,在社交的场合中,也是这样,俏皮的话给文雅的举止、愉快的谈话添上了光彩。俏皮话因为精悍短小,所以出于女人的口里,特别适合。女人是不能象男人那样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的,尤其在可以把话头说得短一点的时候。说来也是我们做女人的羞辱,目前很少再有女人懂得俏皮话的意义了,或者就是懂得了,跟人对答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样运用。从前的女人注重修养,现在的女人却只知道注重衣饰。她们还以为只要穿上花里胡梢的衣裳。戴满了头面首饰,就比旁的女人身价高,理当比旁的女人受到更大的尊敬了;其实她们忘了想一想,要是把一头驴子装扮起来,它的身上可以堆叠更多的东西呢,可是人家到底还是只把它看作一头驴子罢了。
我这样说,心里是很惭愧的,因为我批评别的女人就等于批评了我自己。这些盛装艳服、抹粉涂胭脂的女人,不是象尊大理石的雕像似的,站在那儿。默无一言,无知无觉,就是答非所问,说了还不如不说好。她们还要你相信,她们所以不善于在正式的交际场合中应酬,是由于天性老实、心地纯朴的缘故。实际上她们是把迟钝称做文静;仿佛只有跟那班使女、洗衣妇、面包师的老婆谈天的才配称做“文静的”女人。如果造化也听信了她们的话,那一定不允许她们扯淡起来却这样有劲。
真的,我们说一句话,就象干一件事,必须考虑到时间、地点和谈话的对象。往往有些男女,想说些聪明话来挖苦人家,可是就因为没有把自己和别人的能耐好好估计一下,结果弄得面红耳赤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所以我们说话应该随时注意这等地方。免得印证了一句俗话,说什么“女人向来做不出好事”,这就是今天我讲这最后的一个故事的一点用意,也是为了要让大家明白,既然我们的心灵比旁的女人高贵,我们的举止谈吐就该比旁的女人端庄。
不多年以前,彼伦涅地方出了一位可说举世闻名的高医,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他名叫亚尔培多,论他的年纪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老大爷,却依然精神矍铄;他虽然体力衰退了,心头的一点爱情的火焰却还没熄灭。有一次,他在一处晚会上遇见一位漂亮的寡妇,据说叫做玛格丽达·特·基索莉爱莉太太。他一见钟情,为她燃烧起爱情的火焰来,竟跟风流多情的小伙子一样,倘若白天没有看见他那美人儿的娇容,晚上就睡也睡不安稳。
为了想看他的美人,他老是借着机会,在她的屋前来回走过,有时步行,有时骑马。到后来,那寡妇和她的女伴得知了他老是这么在她宅前来回走动的真情,觉得象他这样上了年纪、明白事理的人竟然也会堕入情网,真是好笑,所以私下常拿他来取笑,仿佛照她们看来,那柔情蜜意只容许存在于年青人的轻浮的头脑里似的。
他就这样继续在那寡妇的屋前来回走动。有一天,正是节日,寡妇和她的女伴坐在门前,望见亚尔培多先生正远远走来,她们一起商量好了,要请他进去,还要郑重其事地款待他一番,然后取笑他的痴情。等他行近的时候,她们当真站了起来迎接他,请他进去坐坐,把他领到了一个荫凉的院子里,拿出上等的美酒和糖果来款待他,最后,她们带着一半恭敬一半开玩笑的口气问他道,既然他明知有这么多英俊活泼的小伙子包围着她,怎么还会把她爱上呢。
那位大夫没提防遭到这样“有礼貌的”讥刺,就笑容满面地回答道:
“太太,明事理的人决不会对我的爱情有什么惊异——尤其因为我爱的是你——这样一位值得人家爱慕的人儿。我虽然年纪老了,受着自然的限制,谈情说爱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一个老年人还是懂得应该爱谁,懂得怎样专心爱一个人。实际上,一个老头儿比一个小伙子有经验、有见识得多呢。许多年青小伙子都来追求你,而我。一个老头儿,也痴心妄想地爱上了你,那是因为这一个缘故:我时常看见娘儿们吃饭的时候,吃着扁豆和韭菜;韭菜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不过它的根倒是没有辛辣的味儿,还不难吃。现在你们这几位太太小姐,却另有着嗜好,手里紧抓着韭莱的根,把韭莱的叶瓣儿嚼得津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