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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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兄一样,我做个赎罪羔羊,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不会有私刑的!〃妻子越发激昂地说。她那疲惫的目光里,满是开始重新需要酒精饮料的那种巨大的焦渴。 无意中瞥见了我, 那双眼睛便盯住我不再移开。〃阿蜜,不会有私刑的,是罢?〃
〃不管怎么说,阿鹰作为这场想象的暴动的策划人,他一定想让想象力的火花一直灼灼放光,直到暴动结束。事情得依山脚村民能把暴动的想象力维持多久而定。这一点我还无法设想。〃我对妻子说。她颇感失望,转过脸不再看我了。
〃说得不错。〃鹰四也觉出了一点失望,他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抓起猎枪和霰弹箱,缓缓地站起身来。我发现他衰弱得要是被沉重的猎枪带倒在地就会立刻昏死过去。
〃把枪递过来,我给你拿吧。〃
鹰四凶恶地转身盯住我,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敌意,回绝了我,仿佛是怕我耍个花招,拿走他唯一的武器。一时间,我怀疑鹰四是不是已经发了疯。一种恐惧迅速地传遍了我的全身。然而,鹰四的目光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疲惫和迟钝。
〃跟我到仓房来罢。我睡觉之前,陪我一起呆一会儿,阿蜜。〃他诚挚地恳求我道。
我们起身正要从屋里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鹰四,如同最后一次向他道别。
〃阿鹰,你干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鹰!〃
鹰四依然板着异常惨白粗糙、满是血污的脸,一声不吭。看他的举动,分明他对妻子早已打不起任何兴趣。也没有确实的理由,可我却觉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惨败。我转脸看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少年,恰似一头中了毒箭的野兽,不自然地半欠着身,在那里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鹰四的暗示下,他竟这样快地进入安眠药发生作用的状态了。我一边盼望着把所有能让妻子挨过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来,一边在檐灯微弱的灯光里,颤抖着跟在弟弟的后面。他也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在仓库那边,隐士阿义正发出小狗喷嚏般的声音。阿仁的住处一团漆黑,没有任何声响。那〃日本第一肥婆〃已经解脱了对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违了六、七年的甘甜梦乡之中。前院的泥泞已经冻得更硬,无法滞住我们的脚步。
鹰四穿着那血污狼藉的衣裤就一头钻到我的毛毯里面,他在毛毯里蜷起身子,像一条装在口袋里的蛇一样,把袜子脱将下来。而后,他重新把猎枪拉到自己的身边,似乎晕眩地抬头看看站着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关上电灯,事实上,我也正满心希望这样做。他那铁青脏污的脸上,面颊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样没了弹性,比起我记忆中他的任何窘困时期更要丑陋不安。他全身缩在里面,却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顶起一小堆,显出分明的衰弱不堪,惹人怜悯。在新的黑暗深处,我一边等待着视网膜上鹰四仰面躺倒的残象全然消失;一边用星男的毛毯围起腰部,抱住膝盖。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吭声。
〃你太太有时说得很对哩,阿蜜。〃鹰四像要试探我一样妥协地说。〃其实,我并不希望救自己。我真的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鹰,你是没有勇气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桩暴力犯罪构筑完成。可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搅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强强地插进去,好让私刑或死刑最终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所理解的就是这些。〃
鹰四如同催着我继续讲话一样,喘着粗气默不作声。然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弟弟说了。心里异常寒冷抑郁。过了一会儿,鹰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拦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这个自我毁灭的计划,你陷得那么深。〃
〃阿蜜,我有话想说。我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鹰四仿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达出了话里的含义,半带恍惚,羞怯犹豫地说。然而,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十分透彻。
〃我不想听。别跟我说!〃我很想从自己同鹰四关于''真实情况的''谈话的回忆中遁逃出来,便急急地回绝道。
〃阿蜜,听我说。〃鹰四却更加急切地用一种焦渴的难听声音,挡住了我企图遁逃的念头。那深及内心的打击,早使他变得俯首屈膝,这重又给我极大的震动。〃你听了,至少也能在我受私刑时来看看热闹,助个阵脚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于是仿佛在他嘴边想要一吐为快的话早已被他宣泄完毕,而他则带着深深的悔恨拼命要全部收回却徒劳一场一样,他提前发出一声疲惫绝望的叹息,像是要越过,越过障碍似地开始说道:
〃阿蜜,我们的妹妹为什么要自杀,我以前一直说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们家也和我一样,宣称自杀的原因不明,这等于给我撑了腰,所以我才能掩盖了妹妹自杀的真正原因。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打算认真地把这原因从我嘴里打听出来。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一次在美国,我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讲过这事。是用夹夹生生的英语讲的。对我来说,用英语讲话就像戴上面具见人,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对我简直是毫发无损。因此,我得到的报应轻得很,只是一点轻微的性病罢了。我还从来没有用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语言说出来过。不用说,阿蜜,这些话我对你也没有讲过一点点。只是我觉得,关于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过些暗示,这让我无法平静,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举个例子罢,在给我吃山鸡肉那天,你问我的真事是不是指妹妹的事,那时我还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于是,我恼羞成怒,杀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觉得阿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情,这才平静下来。妹妹自杀那天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们报信以前,先把我与妹妹合住的那个伯父家的房间前前后后搜了个遍,生怕妹妹写下了什么,惹人怀疑。当时,我有一种从痛苦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安全感,可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新的负罪感,这两种心理在我的思想里交织,弄得我又哭又笑。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们那里,告诉他们妹妹自杀的消息。她是一大早喝了农药,就蹲在厕所里死掉的。确认她自杀后没留下任何遗书,这使我有一种巨大的解脱感,这是因为我一直怕这白痴妹妹会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妹妹一死,这秘密就被一举抹煞,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想到这一点,我真觉得放心。可是事与愿违,现实根本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发展。相反,因为妹妹的死,这秘密便在我肉体和精神最深的中心扎下根来,开始从头到脚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对未来的展望。那还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事,可打那时候起,我一直被这事的回忆撕裂了一样!〃说到这儿,鹰四仿佛预感到对这声音的记忆会令我在后半生里为那使我难以存活憋闷抑郁的〃时间〃的伏击而烦恼不尽,便黯然惨淡地啜泣起来,哭了好一会儿。
〃妹妹虽是个白痴,可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听起音乐,她就会感到幸福。可要听到飞机的响声,或是汽车启动时的马达声,她耳朵里就像叫火烧了似的,直喊痛。我想,她那是真痛,不是有时候光是空气振动就能让玻璃碎裂吗?所以,妹妹的耳朵里,必是有什么纤细的东西破碎了似地直疼,可以这么说,在伯父的村子里,还没有人像妹妹那样理解音乐,那样非有音乐不可。妹妹一点不丑,又干净得很。异乎寻常地干净。与过分的音乐嗜好一样,这也是她白痴的一个特点。伯父村里的那些青年,有的常在妹妹听音乐的时候来偷着看她。只要音乐一响,妹妹就仿佛全身只剩下了耳朵,其它的一切都被拦住,进不到她的意识里去。那些偷看她的人倒不会放肆,可只要看见他们,我就发疯一样地和他们打。对我来说,妹妹是唯一的女性,我必须把她保护好。其实,我和伯父村里的姑娘们完全没有来往,甚至进了城里的高中,我还不和同年级的女生讲话呢。我围绕自己和妹妹编造了一种高贵种族的流浪故事,对曾祖父和他弟弟以后的自家家谱,有着非常夸张的骄傲。从同情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想通过这些来抵御寄于伯父篱下这种境遇中的自卑心理。我告诉妹妹,我们是被选定的两个特殊的人,所以,我们谁也不能,也不许对除了彼此之外的其他伙伴有什么好感。这样一来,有好多大人说我们俩,说那对兄妹一起睡觉之类的闲话!我就往说这话的人家里扔石头,报复他们。然而可以说,我反倒受了这种闲话的暗示。那时我十七岁,正是个浑浑噩噩、盲目轻信的高中生,而且,我郁郁寡欢,又经不起这种暗示。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一下子喝醉了。那天伯父家的秧全插完了,就在上房里把请来帮忙的村里人召到一起喝酒。我既然是个流浪的高贵种族,自然不会帮他们插秧,但那帮小伙子把我也叫过去喝酒,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酒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伯父见了,骂了我一顿,送我回屋去,开始那会儿,妹妹见我大醉的样子,觉得好玩,就笑。可是,上屋里醉成一团的村民乱唱狂舞,妹妹马上给吓坏了。她捂住耳朵,像条鲍鱼似地伏下身子,可她也还是忍受不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后来,醉汉们开始唱歌,他们哑着嗓子唱那些猥亵鄙卑的歌,一直唱到后半夜,我气急了,那是种狂暴的反社会情绪。我把妹妹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可是这时,我感到一种奇怪的亢奋。于是,我就和妹妹做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定定地躲在黑暗当中,屏住呼吸,仿佛要避开这血亲之间莫大的耻辱和昭然于世的莫大的恐怖。如果鹰四的话可以相信,就是用石块砸那可怜的姑娘的脑袋时,垂死的姑娘喊叫的:讨厌,讨厌!正是我想要喊出的话。可是,即使是这几句喊叫,在泪眼朦胧之中,也重得令我感到骨销肉散,在我酸痛的肉体里面挥之不去。
〃第一次做爱时,酒醉一点也不能给我辩解。因为第二天,我''在清醒时'',也干了同样的事。〃鹰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缓缓地讲下去。〃开始妹妹对性交又讨厌又害怕。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我拒绝。我不是没有觉到她忍受着痛苦,可欲望和恐惧叫我昏了头,我无法从她的角度着想。为了不让妹妹害怕,我就把伯父家收着的春画拿出来,对她说,结婚以后人人都要这样做的。可我最担心的是我上学时妹妹一个人留在家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伯父家里人。于是,我就对她说,一旦别人知道兄妹之间做了这事,两个人就都要倒大霉的。还从辞典里找出中世纪火刑的插图给妹妹看。我还告诉她,只要不让人知道,我们就可以不与别人结婚,兄妹两个人干这事,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俩都衷心希望这样,所以我说,只要我们不让别人看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不也挺好。事实上,我就是这样考虑的。我相信,只要我和妹妹决心将来背离社会生活下去,那么我们总该有自由做我们热望的事情罢。从前妹妹似乎总是担心,如果什么时候我结了婚,她就只好一个人活下去了。而且我又告诉过她,妈妈在临死以前还说,让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妹妹模模糊糊相信了,如果与我分开,她就无法再活下去。因此,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循循善诱简单易懂地告诉她,我们要远离开一切别人,兄妹两个背离社会永远一同生活下去,她竟然能够理解和接受。于是,妹妹对做爱本是半推半就,现在却主动要求我干了。有段时间,可以说我们像一对幸福的恋人,过着异常完美的生活。至少在那以后,我从来没那样幸福过。只要妹妹心情平静,她就会勇敢无畏,从不沮丧。她还骄傲地说,要和我这样一起干下去,一直到死。但是……妹妹怀孕了,是伯母发现的。被伯母提醒过以后,我吓得都要发疯了。要是我与妹妹的性关系给人知道了,我相信我会立刻羞愧而死的。可是,伯母却丝毫不往我的身上怀疑,于是,我干了一件不可救药的卑劣的背叛勾当。我是个没有一丝一毫勇气的令人讨厌的阴谋家,妹妹那样正直,我配不上她。我要妹妹说,她是叫村里的哪个不知名的青年强奸了。妹妹照我的话做了。于是,伯父把妹妹带到城里,做了堕胎手术还不算,又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里,妹妹因为做了手术,也因为城里潮水一样的骇人的汽车马达声音,受了惊吓,整个给打垮了。可她勇敢地听了我的话,一直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