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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古奇观-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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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分付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怕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下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算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伙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况且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复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钟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钟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生下二子,长曰高登,年十八岁;次曰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钟离公的女婿。原来钟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钟离公分付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过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在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掇,掇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钟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旁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引入私衙,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改,就发他伏侍小姐。”钟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着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钟离公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钟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钟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钟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妾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耳?‘贱妾答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钟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倍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钟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壁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践。我若不闻不见,到也罢了。天教他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钟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请谅。钟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钟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复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钟离公看了。钟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风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钟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钟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即时复书云:“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原惶恐再拜。”钟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处分,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

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日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钟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致身高位,安享遐龄。邻县高公与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悦,亦赐二子高官厚禄,以酬其德。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钟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钟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钟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钟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第三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比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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