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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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漫!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春,耀服繁华色艳农。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亻刍来,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楠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令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楠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私衙,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楠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
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儿,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碳憨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见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扌华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轿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婆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
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相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待》为证:
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帐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贴,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罚!”王屠禀道:“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起?”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起,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