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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今古奇观-第19章

小说: 今古奇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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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树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头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啼,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馀,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

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什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壶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砰砰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那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眼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

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那五种?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各色,一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淫乱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发。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玉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

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遭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那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般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分付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地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老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酒。”秋公那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衙内自请。”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也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聚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日罢!”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一二日就谢的,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什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拚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了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势不住,翻筋斗跌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一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藉,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阿!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那知今日遭此大难!”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子真个有这术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样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一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还在门,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一径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近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径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那一边去的?”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刚方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那见什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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