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见:仓央嘉措的诗与情-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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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杰嘉措赶忙示意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将巴顿珠等几位心腹。
“快说,怎么了?”桑杰嘉措大喊。
“老爷,不好了!胜者见了班禅大师,竟然要向他还回戒律,去做常人!”副执事官惊恐地说道。
“什么?”桑杰嘉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多年的苦心啊!难道要以这样的结果收场?他忍不住狠狠一脚,把副执事官踹了个趔趄。将巴顿珠等人也大惊,急忙起身到桑杰嘉措近前劝道:“老爷,胜者一时迷了心窍,我等不能着急啊!为今之计,一定要严守秘密,先把胜者请回来再说!”桑杰嘉措平了平怒气,心想只好如此了。马上派人去请仓央嘉措回来,并令婚礼暂停,目前全力督办此事。
仓央嘉措的车驾已经离开了扎什伦布寺。他虽然只是口头上还了戒律,但心里已经和这些年囚徒一样的生活告别了。他要去见仁曾旺姆,和她好好倾诉衷肠。颠簸的车上,他望着窗外的草原和白云,酝酿着一首首写给她的诗。他要在每一首诗里写出自己的爱,把爱的每一种形状都写出来,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给她。
执事官带着众手下,心情忐忑。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世界上的人都在争夺权力和荣耀,而年轻的仓央嘉措竟然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放弃它。但从信仰出发,他们都觉得,活佛只要被认出了,就永远是活佛,不会有任何改变,因此他们对待仓央嘉措的礼节依然如故。
未来的路有多艰险呢?当心绪平静的时候,仓央嘉措也忧心忡忡,但思来想去,未来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一死,就算是死也比囚徒生活好很多,更何况如今的自己已经找到真爱,为了这份爱他也要用尽全力做最后的抗争。
盛大的车驾在高原的大路上一站一站前进着,不停有认出车驾的人们激动地跪倒在地上,虔诚地叩拜。偶尔有正在向拉萨方向磕着长头朝拜的人在车窗外静静地立着,泪流满面。对他们来说,眼前车驾的身影,可能要在内心闪动一生。
仓央嘉措不忍心再去看这些可怜的信众,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千万颗心形成的期待,他要逃离,永远地逃离这不能承受之重。
车驾在仓央嘉措和执事官几乎同等程度的焦急中到达了拉萨。此时的拉萨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已经不再是牢笼,而是居住着心上人的圣地。当看到第一支迎风飘扬的经幡时,他命令车驾停下,然后敏捷地跳下黄绸包裹的大车,对执事官说:“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了,都去吧!”
执事官急了,大喊:“胜者,我等誓死要保护您,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出去呢?”
仓央嘉措决然地说:“你们不走的话,我现在就一头撞死,看你们怎么保护!”
执事官傻了,不知道这位活佛中了什么邪,竟然凡事都要以死相逼。情急无奈之下,他只好说:“胜者啊,请带上桑吉吧,多少有个照应。”
“好吧。”仓央嘉措心想也好。桑吉素知自己的一切心思,忠诚可靠。他挥手让桑吉到自己身边。其他人只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走远。执事官给手下兵丁使眼色,几个心腹兵丁赶紧把衣服换成百姓的打扮,秘密潜在仓央嘉措周围,暗中保护。
仓央嘉措高兴极了,他三下两下把身上的法袍脱下,甩给桑吉,换上早就暗暗准备好的常人衣装,又仔细带上桑吉准备的假发——便装的仓央嘉措更显得卓尔不群,一股英傲之气在眉宇间飞扬,一扫过去多年的阴郁。
就像出笼之鸟,他快乐地奔跑着——是的,他已经很多年没跑过了,已经忘了跑的滋味。假发随着跳动的步子拂过脸颊,泛起痒痒的陌生的喜悦。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气喘吁吁,但刚一放慢脚步就赶紧再次加速,他不想耽误一丁点时间。但是,那天晚上短短的相见,竟没来得及问仁曾旺姆到底在哪里住,怎么找她,他在奔跑中心里一阵茫然。桑吉也跟着主人忽快忽慢地跑着,不时大声喊着让主人小心脚下。此刻他比任何人都焦虑,面对这一重大变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他一门心思认定了,那就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活佛永远是活佛,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要舍命保护好他,还要让他高兴地生活。
快要跑到八廓街的时候,桑吉靠近主人悄悄说:“主人,那白衣姑娘仁曾旺姆是居松赤林的妹妹,我们找到酒店就能找到她了!”
“好!快走!”仓央嘉措兴奋地说。进入人烟稠密的街区,为了避免人们注意,他也放慢了步伐,七拐八拐地向居松赤林的小酒店走去。
仓央嘉措没有注意到——实际上也无心注意——大批的侍卫正尾随在身后,而且越来越多。还有很多人不断交换位置,暗中守卫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
31│风口浪尖
世界上没有一个秘密能真正保守得住,更何况到处都有人在费尽心机地探听。拉藏汗已经得到密报,说仓央嘉措已经拜见过五世班禅,要求还回自己的沙弥戒。拉藏汗喜出望外,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只要仓央嘉措出了问题,何愁不灭桑杰嘉措呢?但是,他也知道,这时候要冷静,要在舆论声势对自己最有利的时候再出手。他命令手下修写密信,给青海的策旺阿拉布坦和西藏各大寺庙,道尽仓央嘉措的丑行,要求他们给桑杰嘉措施加压力。同时,他也上表康熙皇帝,对仓央嘉措和桑杰嘉措极尽诋毁之能事,争取中央政府的支持:
臣因仓央嘉措事叩闻大皇帝:桑杰嘉措先匿五世达赖喇嘛之丧,后立无德之红教中人仓央嘉措,尽失民望。如今坊里市间,皆知仓央嘉措行事悖乱,多作淫诗。其身之伪昭然若揭矣。请大皇帝为民计,彻查其事,责令有司另选真正之灵童,统领众生。
唯恐奏章不能传到,拉藏汗连修十几封,分别派快马送往京师。
仓央嘉措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想早点见到仁曾旺姆。各种流言的盛行,让拉萨人对仓央嘉措和局势的热情逐渐高涨起来,每个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舆论的变化。仁曾旺姆发觉,自己得到仓央嘉措的消息已经越来越容易了,就在今天,她知道了心上人的车驾已经回到拉萨,她早就在家门口等候,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也许,爱情真就像那些古老的诗歌里所传唱的,只不过是草尖上的露水,转眼就会消失?不,她不相信。他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是她的天神,他一定会来。他们那一晚相遇相知的缘分已经近乎天意。她相信上天一定会眷顾他们。即使再见一面,互道了衷情,她就会很满足。俗世的权力纷争,佛门的清规戒律,人的死亡恐惧,在她看来都如过眼云烟一般。
他们经过的街道上,不断有行人认出了他们,也有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人们不知道看到如此打扮的仓央嘉措,在平等的视线中看到他应该怎么对待,一连串的尴尬被他们甩在身后。一些年纪大的人预感到情况可能不妙,他们担心胜者这样一来会出大事。
是的!他真的来了!那朝思夜想的人!仁曾旺姆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形远远走来,兴奋得像一只蝴蝶,轻快地迎上前去。
仓央嘉措看着久违的爱人,心中怦怦直跳,他伸出手,握住她凉凉的小手,甘甜的水流从那里瞬间流到了全身。她害羞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稍稍犹豫了一瞬,她微微用力拉了一下他的手,仓央嘉措会意,和她一起向拉萨河走去。那里远离世间的一切,是盛放她祈祷的地方。只有蓝天大地,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桑吉有些尴尬,主动退后一段距离,但仍紧紧跟随着。
仓央嘉措还从未感觉到如此放松,多年沉重如铅的身体,此刻如被清风鼓起,快乐而轻盈。握着爱人的手,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如阳光般热情的年轻人。他们自由自在地穿越着拉萨的街巷。他的心跳得还是那么厉害,是紧张,也是快乐。仁曾旺姆有些害羞地偎依着爱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避着街上行人的注视。
大街上的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仓央嘉措,他的面孔在人们心目中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所有的流言都在人们的亲眼所见之下一一落实。大多数人都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但都在内心为自己所信仰的这个人开脱,他们想,伟大的胜者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没过多久,他们就出了拉萨的街区,远离了那些窃窃私语,来到拉萨河冰封的岸边。那些暗中保护胜者的侍卫们已然无处藏身,因为怕激怒仓央嘉措,只好离得更远。
他们在一处平缓的坡地停下。他伸出温柔而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抱住,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香氛。她像一只乖乖的白兔,任他抚摸着自己软玉一样的身体。无数个小火苗在他们的身体里欢快地跳动着,炙烤着两颗年轻的心。过去的所有日子仿佛都是为了今天而存在,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来临,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贴心、贴切。
她再次从怀中拿出那块寻找了多年才找到的蓝宝石,跟他说着多年思念的艰辛。他握着那块宝石,心都快碎了,他心疼她,这么多年,自己身居宫中,只知道自怨自艾,从不曾安慰过她的一丝苦心。
他摸着爱人的脸庞,轻轻地说:“我已经见到了班禅大师,我把身上的沙弥戒还给了他,我不再是活佛,我就要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属于你的——仓央嘉措。”
她心里一紧。她当然预料到了爱人的这一选择,但他愿意为了自己而舍弃世间那至高的荣华富贵,还是令她不得不为之震惊。她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想分开。
在这最美妙的欢欣之中,他心头已经逐渐升起哀伤。他知道,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他。他和她的相见,也许就是诀别。但是,能有此时的快乐,什么都值了。当然,他还是留有希望,所有人能给他一条自由的路,让他安心做一个平凡的人。
她也知道,这幸福的得来也许要以自己的生死为代价,但她和他的想法一样,能有今日最无牵挂的相会,就是死也毫无怨言。
他静静地聆听她这些年的相思之苦。她静静地体味他的人生之痛。两个生命如两条河流交融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他吻着她的脸和甜甜的双唇,用最轻柔的声音为她吟诵刚刚为她写的诗。在蓝天和寒风的见证下,他们享受着来生来世都无法忘怀的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桑吉注意到远处有一大队人马正朝这里飞速赶来,很快他就看清了,那是桑杰嘉措的亲兵卫队。桑杰嘉措亲自带着人来了。
仓央嘉措也注意到了。该来的总会来,他毫不畏惧,但即将到来的诀别之痛还是让他难以遏制地悲伤起来。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她看了一眼远远走来的军队,嘴角微微一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说:“我们能不能死在一起?”
一条悲痛的闪电如刀刃划破了他的心,他把她紧紧抱住:“你不能死,我还要听你在拉萨河边为我唱歌。”她哭了,泪水扑簌落下,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袍。
桑杰嘉措骑着马来到两个年轻人的近前,真是无言以对。半晌之后,他翻身下马,忍着怒火对仓央嘉措说:“胜者,你真的要不顾众生了?”
仓央嘉措面无表情地说:“我心已死,你可以再找贤能。”
桑杰嘉措大怒。他不能容忍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他一狠心,回头命令手下人:“把胜者请回宫去!”
手下兵丁先是面面相觑,但很快明白过来,一拥而上把仓央嘉措和仁曾旺姆分开,架着仓央嘉措上了车,为了防止他挣扎,还用绳子将他捆住。
仓央嘉措轻蔑地笑着。他朝她又看了一眼,转头对桑杰嘉措说:“你们不许伤害她一分一毫,否则你们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有我的死。”
桑杰嘉措脸气得发白,右手一挥,让围住仁曾旺姆的兵丁们退到一旁去。他恨这个女人。他猜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身居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的心,这卑鄙的恋情败坏了自己十多年的苦心。当然,这愤恨中也有一丝嫉妒,他为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卓玛感到悲哀。自己的傻女儿最希望的莫过于得到这个男人的爱,但这份爱的不可得不再是来自于仓央嘉措的身份,而是他早已心有他属。
巨大的愤怒也在仁曾旺姆的心里抖动着,她没想到自己纵身跳入的悲剧——这是早就注定了的——结尾来得这么快。她也看清了,万人敬仰膜拜的仓央嘉措在桑杰嘉措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她好几次冲上前去,要再次抓住仓央嘉措的手,但每次被士兵们狠狠扯到一旁,最后重重地摔倒在冰冻的地上。
仓央嘉措心里一阵阵疼痛。无法解脱的命运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用尽了力气对着天空长啸一声,士兵们都吓住了,呆呆地愣在原地。眼泪早已模糊了仁曾旺姆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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