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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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没事。”怕他担心,烟络接住药方,回首对着他忙不迭地说道。
榻上,苏洵一撑起身,一脸焦急地望着前方,目光里却有浓重的茫然无措。
“没事,没事。”她笑吟吟地走过去,“你不要担心。”说完,看他的样子不妥,她又绕去屋角取来银针。
苏洵却直直地盯着窗前,脸色惨白。
烟络不解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外什么也没有啊?
苏洵仍旧不曾挪开视线,而神色里有竭力的隐忍正在渐渐崩解。
烟络看看苏洵,又侧头看看窗外,恍然大悟后,一瞬光景,浑身冰凉。“苏洵……”她站在屋角,声音僵硬了起来。
听见她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苏洵一震,身形摇晃,又极力稳住,人却控制不住地慢慢喘息了起来。
“苏洵!”烟络冲上前去,接住他跌落的身子。
他在她怀里揪紧心口,很久不能开口说话,迅速地,浑身变得冷汗涔涔。
烟络抱紧他,满心凄苦,然后咬紧牙关施针。
他还是难过地弓着身子,微微颤抖。
“烟络,”容若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嗓音如水,叹息若有似无,“翠寒谷也未必……能保得了他周全。”
烟络背对着容若,低头道:“我知道。”
容若双睫垂下,脸上便是一片小小的阴影,“即使这样,还是要他活着?”
“嗯。”烟络声音很轻。
容若站在她身后,终于伸手按住她小小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如当年他的微笑,这一刹,烟络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容若立在风里,沉默地看着她不断颤动的肩头, “若能就此隐退,即使目不能视,未尝不算是因祸得福。”
第33章
翌日清晨,天空淡蓝,金色的日光一丝一缕自天边延伸而来。
风轻,鸟鸣一两声,低回婉转。
榕树翠绿的叶片上有露珠滴落,声响微不可闻。
白色的帘帐分向两旁挽起,垂下的帐角在清晨的风中轻轻摇摆。
苏洵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的女子身影朦胧。他眨了眨眼,视线所及还是一个模糊得只能隐约辨认的人影——她趴在他身边,似乎睡着了。
苏洵侧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任由视线越来越模糊。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眉心紧蹙,神色里终于有隐忍不去的凄苦。
此生,从未想过会愿和谁这样相伴相守,所以当年平静地看着樱落离开。而如今,他不过想守着她,让她因了他而幸福,却不曾料到,会有一日这般无力地什么也给不了她。
对她,他从不是不会在意,相反地,他是因为太过太过在意,所以不安,所以恐惧。
如果,如果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又怎能委屈她束缚在他身旁,一生难以解脱?
其实,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何她会在睿王爷和他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总是那样愉快地笑着,总是那样字字坚决地说爱他,他却在她耀眼的目光里生出欢喜的同时,生出惶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在以前看似十分寻常的事,却在此刻忽然变得遥不可及、难以预测。
原来,很多事,在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样闷闷地想着,眼前的世界却渐渐黑成一片,无法窥见。
身旁的人动了动,仿佛醒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如常地浅笑,不愿见她担忧。
烟络撑起身来,发现苏洵含笑的脸,却一瞬间心如刀绞。她怜惜地看着他,明知他看不见,还是努力地笑道:“原来你早醒了,还好吧?”
苏洵笑意更深,低声道:“不妨事。”
“嗯。”烟络点点头,“容若师父催促着早点动身,你可方便?”
苏洵认真想了想,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烟络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只是安静地等他的答案。
她希望他能放下,能为自己自私一次,却又无力地明白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清晨的阳光那么好,明亮不刺眼,温暖不炙烈。她在晨光里,看着淡金色光芒下瘦弱的人影,胸口堵着一口浊气,却盈盈地笑。
直到门前响起穆青严肃的声音,“大人,皇上下旨嘱大人进宫一叙。大人……”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人可要稍事歇息,再……”
穆青后面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苏洵打断。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即刻备马。”
烟络眉头一拧,侧头瞪他,“呆子,你当真要去?”
苏洵望着她的方向,温柔地笑了,语气却还是虚弱,“当真。”
“苏洵,”烟络叹了口气,“我能陪你到殿外吗?”
苏洵想了想,点头。
烟络笑道:“那就走吧。”
一起走——如果上天不能给他们风平浪静的爱情和结局,那么就一起走吧,一起去任何地方。
马车在皇城内的青石街衢上徐徐行进。
阳光柔和,风很轻,车很慢。
烟络不放心地伸手叩上苏洵的手腕,却听见他轻轻地笑出声来,那笑容透着一如既往的温暖,仿佛此刻沉疴不复。烟络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苏洵侧头低眉看她,神情柔和,“你在担心什么?”
“你这个样子不应该被担心么?”
苏洵笑答:“烟络,有些事必须有所交代,我才能随你回谷。”
“我知道。”烟络理了理他腿上的毯子,“你要做什么,我何时阻拦过?”
“烟络,”他突然认真地看着她手的方向,一双眼睛瞳色至深,“我不愿成为你的困扰。”
“你从来不是。”她笑,继续侍弄着他身下的一方毛毯。
苏洵轻轻叹气,“你有选择去留的权利。可是,我不愿你因为我而不痛快。”
“你总是想太多。”烟络仍旧不以为然地笑着。
苏洵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字缓缓问道:“你的师父,他与你谈了什么?”
烟络手里动作一滞,道:“没什么。不过,谈了谈你的状况。”
苏洵牵过她的手,柔声道:“烟络,你是明白的,苏洵死亦不惧,”他顿了顿,极其认真地说道,“如果,我的苟活需要用你来换,我宁愿——”
“苏洵!”尚未待他说完所有的话,烟络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活着,就总有希望。我不怕与你相忘于江湖,只怕无可以相忘之人。”
比起日日厮守,更加愿意见你好好地活着,你明白么!?
苏洵敛眉不语,脸色微微泛白。
烟络看着他抿得愈加发白的双唇,也不说话。
苏洵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问道:“你相信我么?”
“信!”烟络一怔,点头。
“好罢。”苏洵终于放松下来,身子缓缓靠向后方,微微笑道,“我已放开你一次,此事决计不会再有。”
“嗯。”烟络怜惜地抚平他眉间的倦意。
“听从师命去罢,我在家等你回来。”苏洵一直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话,语气很轻。
“嗯。”烟络倾身轻轻吻了他。
苏洵叩着她的手,唇边冷峻的线条渐渐柔和。
烟络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终究,他也起了为自己筹谋的心思,这样的苏洵,其实不用她太过担心。
两仪殿外。
清晨的阳光静静投洒在大殿的台阶上,隐隐泛着柔和的青光。
苏洵抬头看了看当空的朝阳,双眼有些刺痛,眉心微微一蹙。
烟络看在眼里,问道:“还可以么?”
苏洵侧头笑答:“不妨事。”
“好。”烟络送他上台阶,“自己小心。”
苏洵低眉瞧去,脚下的路虽模糊,却是常常走过,即使闭目也能找着方向,随即笑道:“不妨事。这条路已经走过不知多少回。”
烟络点点头,叹气道:“但愿有朝一日,你不必再在这条路上费神。”
苏洵了然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拾级而上。
烟络望着他清减的紫色背影,心里因了他而骄傲,却又忍不住担忧——自古有多少良臣忠将,一心为国为民,却难得善终?她不愿见苏洵成为其中一个。
两仪殿内,日光却有些蒙淡。
苏洵站在日光投射的一角,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芒里,清冷如初。
龙椅上看不清面目的老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问道:“苏洵,你可知朕为何诏你进宫?”
苏洵淡淡答道:“陛下之意,微臣不敢揣测,请陛下明示。”
“苏洵,”皇帝顿了顿,声音肃穆,“你难道会不明白朕的意思?你答应朕维系这朝中一片宁静,如今却被你亲手毁去。你身为御史大夫,竟然如此草率行事!?”
苏洵神色平静,拜道:“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皇帝一怔,道:“你不为自己辩驳么?”
苏洵抬起头来,清朗的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臣以为陛下圣明。”
皇帝闻言脸色铁青,又渐渐缓和下去,正色道:“你以为朕乐见事态如此?”
苏洵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是陛下之意。不过,毕竟是血浓于水,陛下心存不忍,所以事已至此。”
皇帝神情严肃,不语。
苏洵继续道:“为成大事者,杀戮在所难免,是非自有后世论说。只是,我朝初兴不过七载,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国家的未来何去何从,取决于陛下之后继者才德如何,以及,是否能够将陛下治国的策略秉持至终。治大国者,不可无才无德,即使才德略逊,至少需懂得虚心纳谏,当机决断。否则,李氏天下如何得以延续?此事究竟做何处置,全在陛下之意。陛下是要保一人太平,还是要保李氏天下数代太平?”
皇帝听他讲完,冷冷地道:“你以为以天下为借口,朕就真的不会处置你?”
苏洵低眉掩去眼中的幽暗,答道:“臣所言并非为保全性命,但求陛下为江山社稷计议。臣死不足惜,听凭陛下处置。”
“苏洵,”皇帝道,“你当真无所顾忌?”
“不是。”
皇帝道:“即使这样,亦拦不住你讲出方才一番话?”
苏洵的叹息低不可闻,话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柔和。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微臣只能如此。”
皇帝闻言神色一凛,目光慢慢浓重,道:“苏武?”
汉,天汉元年,汉武帝遣苏武出使匈奴。临行前夕,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昂然刚烈节义著称的男子,不无伤感地写下了这首《留别妻》。匈奴野蛮凶残,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难过和担心。然而,在妻子面前他却收敛起自己的不安,安慰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自从和你结发为夫妻之后,就从未动摇过与你恩爱到老的想法。如今,以臣侍君,为了国家,我有不得不做之事。如果,我有幸能够活着,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我死了,也会一直想着你……
皇帝思虑半晌,终于动容道:“施姑娘选择你,确是聪明之举。”
听到她的名字,苏洵微微笑了,眉间亦有了几分暖意——她放他做这些事,不也是因为明白他?
“朕也并非无情之人,皇子中,朕亦有所偏爱,却是这偏爱教朕痛失爱子。”皇帝在高大华丽的龙椅上忽然长叹,幽幽说道,端坐的身姿似乎有了一丝疲惫。
苏洵低眉待他继续说完。
“你应该明白朕。”皇帝双手把着龙椅,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放松下来,慢慢说道:“数日前之事,朕亦痛心。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愿再有遗憾……”
苏洵闻言,森然而立,沉默不语。
“领旨下去罢。”皇帝挥手,陷入龙椅中闭目不再看阶下伫立的男子。
苏洵见德公公手托圣旨上前来,跪道:“陛下!”
皇帝充耳不闻。
德公公冲他一个劲地递眼色。
苏洵沉声道:“陛下,可曾想过,下一个也许就是睿王爷?”
“放肆!”皇帝双眸圆睁,拍案厉声斥道。
苏洵跪地不起,身边的德公公小声地示意他先行领旨出宫再说。苏洵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微臣明白陛下不愿见手足相残,只是,这场杀戮一旦开始,怎会说平息就平息。陛下岂会不明白,睿王爷将是下一个卷入漩涡之人?陛下顾念父子之情,不愿再有遗憾,而事实却是,这种遗憾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下去。苏洵以项上人头求陛下三思!”
“苏洵!?”皇帝目光锐利,怒意彰显,只是尚且有一些复杂难辩的神色。
僵持中,德公公在一侧暗暗叹气。
“报——”
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拖长的疾呼。
下一刻,殿门打开,一名小太监低头入内,拜道:“启禀皇上,西北边境上有军报呈上。”
皇帝一凛,道:“传!”
话音落去,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军官手持军报拜倒在阶下,道:“启禀皇上,陇右、河西藩镇遭突厥突袭,末将奉梁大将军之命,请皇上下旨退敌!”
殿中诸人皆是一惊。
“西突厥?”皇帝眉心一蹙,问道。
“正是。”
阳光很好,前一秒的风平浪静,突然不复。
皇帝沉吟片刻,对着苏洵道:“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