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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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络,”他的嗓音忽然柔软了起来,“你想……回家么?”说罢,他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专注无比。
山谷里,饱含水气的凉风缓缓流转。
宛如碧波万顷的草地随风起伏,传来细细的声响。
叶梢上未干的露珠在已然泛白的天色里,渐渐明亮了起来。
他沉默地站在那一片广阔且碧绿的草地上,清俊恬淡的脸庞上缓缓浮起温和澄净的笑意,一袭白衣在风中轻轻撩动——一如两年前的他。
烟络看得出了神,半晌才答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无言,却笑得越发璀璨。
在她的记忆里,他何时有过如此明媚的笑容?烟络静静看着他,心里渐渐涌上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许久,他柔声缓缓问道:“烟络……不想么?”
他仍旧笑着,魅惑之极的笑容忽然出现在他年轻的脸上,仿若一朵暗花在浓郁的夜色里怦然盛放,却教烟络看得一阵心惊!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他用这样明艳的神情掩饰了些什么,她该死地懂得彻底!
“不想么?”他坚持着问,淡白的唇边那诱人且妍丽的笑意反倒愈发浓重!
烟络咬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的沉默。
山风徐徐,涛声隐隐,而凉意不绝。
金色的朝阳正从墨绿的山颠悄悄地探出一角。
山谷间,顿时光华万丈。
绚烂的金色光芒在瞬息之间将他整个人没入其中,那一袭素净之至的白衣旋即跟着妖冶起来。
也因此,那个人形此际耀眼得难以直视。
金色的天地间,他带着明媚的笑靥,近乎偏执地又一次问道:“不想么?”
那样的笑容之下,却有些竭力隐忍的什么正按捺不住地想要愈发汹涌澎湃起来。
烟络渐渐笑了起来,话音柔软却清晰之至,她只说了一个字——“想。”
风起。
天高。
远山如黛。
金光炫目。
朝阳绚丽的光线里,他柔和的双瞳里笑意不减,幽亮的眼神却在瞬间如破瓷一般应声迸裂!笑意的裂缝里,脆弱、寂寞、心灰……如妖艳的鲜血一丝一丝淌了出来。整个人虽然还含笑站在那里,却渐渐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温暖的生气。
烟络看得心惊,渐渐管不住脸上凄楚的神色,无言地看着他。
他削瘦的身姿仿佛就要融化在金色的光芒里,苍白的脸上仍旧习惯性地维系着一丝笑意,人却渐渐开始颤抖了起来。
烟络想要上前,却拽紧了衣角,坚持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眸子满含着笑意看着她,清透的目光却迅速迷离、迅速溃散,他的声音此际听来柔软得要命,他点点头,笑道:“好……”说完,他低眉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身子,浅棕色的双瞳里是一片迷离的雾气,唇边还带着习惯性的温和笑意,他一字一字低柔地喃喃说道:“怎会……这样?”他伸手缓缓环住自己的身子,双手越箍越紧,直到雪白的衣衫上渗出点点血渍。那一朵一朵明艳的血花仿若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梅,渐渐向结冰的山谷里蔓延开去。
够了!
烟络向着他奔了过去!
他含笑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唇边冉冉升起一朵明媚知足的笑意。
金色的山谷是那么漂亮。
他望着高远清湛的碧色天穹,缓缓倒了下去。
“希沂!”
最后一声女子的惊呼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他却不曾听到。
墨绿的山谷,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上午的阳光明亮而柔和。
寂静的林中,流莺的啼鸣清脆婉转。
宁静的气息里,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一切都有所不同。
烟络坐在榻前,白色的帘幕半垂,里面是一道异常安静的白色人影。
清风立在烟络身后,略有忧色,道:“今日骑猎在即,皇上那边该如何回禀才好?”
烟络一手取脉寸关,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淡淡答道:“就说王爷昨日突发心疾,尚在静养,不宜骑射。”说罢,她平静地看着身后的蓝衣小童,笑意浅淡,道:“清风不恨我吗?”
那个孩子微微一怔,深深看了看帘幕里昏睡不醒的主子,又看了看一袭白衣的女子,轻轻答道:“王爷尚且不恨,清风又何来恨意?”
烟络轻轻一笑,低眉去看他苍白的脸庞和未曾舒展的眉头,“我倒宁愿他恨我入骨。”
清风淡淡答道:“王爷不过爱自己所爱,是苦是甜,只需自己领会,与旁人并无半点关联。”
烟络略微诧异地盯着他少年老成的脸,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笑意,“清风真的只有十四岁?”
“自是不假。”那个孩子静静看她,神色不变。许久,他忽然开口说道:“小姐明白自己所要为何么?”
烟络闻言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再清楚不过。”
清风点点头,尤有稚气的脸上神情认真无比,“小姐明白就好。王爷可以这样痛一次,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今日之痛。”清风静静看着静卧的清癯男子,低声道:“如此的重复,无人能够受得住。”
烟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一阵缄默,半晌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
记忆里,他金色的背影向着她,无言地看着月光下皎洁的白色花田,不带一丝情愫地低声说道:“当年梵志拿了两株花要供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两手中的花。佛更曰:‘放下。’梵志说:‘两手皆空,更放下什么?’佛曰:‘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说罢,他微微仰头,悄然凝望漆黑的夜空之上那轮洁净似雪的新月。月如银钩,而人影相映,那道努力挺得笔直的背影之中,透着几许不甘与挣扎。
放下——他曾在心里说过了多少回,却终究不曾真正忍心放手。
所以,才会一痛再痛,却仍旧在撕裂般的剧痛里,不断挣扎,一面痛着,一面安乐如饴。
他,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真正解脱?
而她,帮不了他。她试过,却不过更加增添了他的痛苦而已。
所以,清风,那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提醒了她,千万不可以把一时的心软误认作爱情,那样只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徒增两人的痛苦而已。
烟络无言看着他剑眉微锁的脸庞,听见他低声地喃喃自语,却有些含混不清,“兰……烛……心长……短……”
烟络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最后一次替他掖好身边的被褥,走出大帐。
帐外,天穹纯净高远。
浮云自在飘浮、恣意开合。
烟络负手走去,仰面望着宽广的天际,慢慢吐出胸口的郁结之气。
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替人垂泪。
五年前的翠寒谷,夜深的静月孤辉里,师父也是这样失神地喃喃念过……
梁山的林木以松柏为主,成林茂密,远望呈黑色,故号称“黑松林”或“柏城”。御猎囿里的树木更是修直饱满,直耸入天际,浓荫下光影斑驳。
各色猎装着身的贵族男子们跨着俊美矫健的马匹,在林间追逐,顿时响起一阵充满男儿豪气的喧嚣。
烟络一袭素净的白衣,静静找寻着其中熟悉的身影,却意外地先看到了一道金黄色的身影,他驭马骑猎的矫然姿态在人群中分外醒目。烟络笑了笑,难怪当晚苏洵要去求他。然后,她环视了一圈,终于在场边瞧见了那抹熟悉的紫色身影,便快步走了上去。走得近了,那男子也侧过头来看她,她施礼笑道:“见过大人。”
清冷的紫袍男子唇边瞬间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嗓音低沉雅致,笑答:“又无旁人,胡闹什么?”
烟络故意看看周围,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
苏洵笑着看她,问道:“睿王爷伤势如何?”
烟络怔了怔,淡淡一笑,“还好。”
抬头便迎上苏洵深邃且柔和的目光,他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那就好。”
烟络别过头去,看见他的身侧空无一人,奇道:“顾方之呢?”
苏洵敛去笑意,“他说今日没有骑射的兴致。”
烟络神色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哦。”原来,他还是受伤了。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都只是凝视着林中在光影里不断穿梭的人形。
烟络偷偷看了看身旁的男子,他注视着前方,神情宁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睿王爷今日未至,苏洵那样聪明的人,应该早已猜到了什么吧,可是,每次她若不说,他也就不再多问。这样想着,她突然沮丧起来,她终究还是伤害了他啊。
苏洵察觉到她的目光,最初平静地假装不知,见她笑脸上的神情逐渐黯然,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目光如湖,碧波万顷的湖中情愫深邃而浩淼。
烟络猛地侧头,迎上他此时的双瞳,表情一滞,红唇微微动了动,又暗自抿紧。
苏洵清冷的身影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脸上却带着柔软的神情轻轻地笑了。
烟络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对不起。”
那轻轻吐出的三个字仿佛一根银针生生地刺在他有些疲惫却竭力坚持的心房,他却仍旧温和地笑着,柔声道:“你永远不必这样说。”
烟络上前拢住他略微冰冷的身子,依然垂着头,“天上天下只得一个你,我说过的,现在还算数。”说完,她咬着下唇,认真地看着他柔和的脸庞。
苏洵伸手温柔地抚摸她咬得发白的红唇,神情沉溺,缓缓答道:“你说过,我一直相信。”
“骗人!”烟络仰头直直地盯着他不动声色的脸,“你刚才明明就不相信了!”
那张清冷皎洁的脸庞微微敛去了一丝笑意,他还是笑着说道:“那不是不相信。”
“是什么?”她仰着头问他。
苏洵笑了笑。“是不安。”他静静地看着她复又咬紧的下唇,温柔地说道,“要分开,不见得是因为我不再是唯一的那一个人。”
烟络忍住了眼眶里涌出的泪水,“除非我死了,否则,”她指了指他的身侧,又坚定地笑了起来,“这个位置就是我一个人的!”
“嗯。”苏洵笑着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黑发。
烟络又指了指自己身侧,道:“这个位置除了苏洵,今生今世也决计不会有第二人!”她笑意璀璨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左边右边都是你的!”
苏洵看着她认真而后调皮的样子,深邃如湖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笑意。
烟络紧紧地靠着他,他温暖的体温便绵绵不断地传了过来,淡雅的甜香也柔软地串入鼻尖。
春日当空,金色的光环笼罩着大地。
一白一紫的两道人影静静地立在如墨玉般的松柏林边,清朗的微风在身侧不住地缭绕。
林中突然起了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阵慌乱,人潮向一处猛地集中。
苏洵脸色一凛,起身牵过一匹黑马,在烟络还来不及反应之际,将她轻轻抱上马去,自己又轻巧地翻身上马,驭马绝尘而去。
耳边风声凌厉,烟络惊讶地盯着两侧飞速闪开的模糊景致,松柏和林中光影幻化为一片迷离的青与黄的彩条。她回头看了看一脸正色的苏洵,愣愣地别不开视线。他原来也会骑马呀,而且随手拣了一匹来也不见得比那个人逊色!乖乖!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
苏洵瞥她一眼,淡淡说道:“烟络,头转回去。”她只顾着睁圆了一双眼睛傻傻地看着他,却在他双臂间坐得东倒西歪。
烟络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仍旧盯着他的脸不放。
苏洵无奈地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拧过她的小脸去,忍不住轻轻笑道:“你难道以为苏洵只会坐马车?”
烟络终于在他的笑靥里回过神来,又将被他扳过去的小脸折了回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还会什么?”
“别无所长。”他笑着回答。
“你骗我。”烟络瘪瘪嘴,扭头注视前方。
身后,苏洵清冷的脸上全是宁静的笑意。
翠绿林间金色闪烁,骏马疾驰而去。
“何事如此慌张?”苏洵静静走近人群中,两旁纷纷让出道来。
一身青衣的老者跪道:“回苏大人,八亲王不慎为流箭所伤,下官已经略做处理,眼下需立即回营,彻底清洗伤处。”
烟络自苏洵身后探出头来,向人群中央望了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青衣老者猛地看见她,禁不住脱口而出:“施、施姑娘?”
烟络奇怪地看着他,这老者竟有几分眼熟,想了想,记起来原来是苏洵遇刺那日也在两仪殿中的太医令姚之素,只是他为何见了她,就蓦地拔高了声调?烟络笑着答道:“姚大人。”
那老者瞬间恢复如常,垂首道:“下官不敢当。”
苏洵低眉看他,瞳彩清冷沉静,淡淡说道:“王爷之伤,怠慢不得。”说罢,他微微侧身看着身后的女子,然后向人群中央行去。
姚之素微微蹙眉,只得跟上。
人群渐渐散开,苏洵行至金黄色华服的男子身前,躬身施礼道:“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