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该死的凤-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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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一个圆桌,挨着彼此坐下。各样菜色,一一被挟进杨不愁的碗里,不大会儿功夫,便堆得如小山般高。
可惜见了这光景,却兴不起什么食欲。转了脸,看身边那人的手在满桌上忙碌,“太子哥哥特意接我来,就是为了一起用晚膳的么?”若只是一顿饭而已,也无须用这法子哄着诓着吧?
忙碌的手刹那间停顿,嘴角微微勾了个笑,“不愁,怎么还没学会唤我的名字?”灯影里幽幽暗暗的眼,有些涩意。
丹商……多年前他手把手教着写的那两个字,她到如今还未学会念。
“不愁不敢。”丫头被他看得有些发窘,只得垂下头摸筷子。
从远到近,太子指着桌上的菜一道一道地细讲。那道红烧狮子头啊,是藏了玄机的,厨子特地用豆腐代替肉里的肥膘,吃起来软嫩又不肥腻;这道上汤鲈鱼,乃是用深山里的鲜蘑和鸡汤一起煨过,鱼鲜,菌鲜,鸡鲜,可谓三鲜珍品……
太子哥哥素来不多话,高谈阔论时也只是军国天下事,这样的啰嗦真不常见。
如此这般絮絮地念叨,一顿饭吃了许久,出了餐厅的门,就见玉兔东升,银辉遍洒。
“太子哥哥若没什么别的事,不愁这就回去了。”
身上一沉,一件斗篷被披在自己身上,修长的指在颈前轻轻地绕,将两根带子交错缠结。“夜间风寒,莫着凉了。”指尖在那结上流连一阵,又顺着她的袖子滑落下来,将手扯住。“不愁再陪我下盘棋吧。”
这盘棋下得心不在焉。本就是个臭棋篓子,此番既无士气,又无兴致,更无争胜之心,哪里有不败之理?谁知,一心求败,居然败得无比艰难。太子哥哥落子迟缓,又常常自陷死地,一局棋你来我往,缠缠绵绵,迁延许久才下完。
太子清了棋盘上的子,道,“不愁,我们再下一局。”
丫头挺直了身子,肃容道,“太子哥哥若再不说假传皇祖母懿旨,诓我来此的意图,不愁就真的要走了。”
对面的人僵了一僵,握棋子的手一松,手里的黑子白子便哗啦啦地重又掉落在棋盘之上。
满堂红烛,映出两个交错的影。
“不愁啊,最近朝野上下,皇宫内外,要我尽快完婚的声浪愈来愈高涨了。父皇母后为我选定了信义侯之女为妃,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杨不愁点点头,这些事情,她从爹爹口中大略是听说了些的。“爹爹说,信义侯之女端庄贤达,有后妃之德。”
“信义侯之女虽贤,非我所爱。不愁,我从十二岁起,心里想娶的便只有你一人。”烛影摇红,映出一双灿亮的眼。“我在父皇的寝宫前跪了三日,他却说你无德,不堪任正妃之位……唉,贬低你的话我不想再提……到最后他只答应,先迎娶信义侯之女为正妃,再纳你入宫为侧室。不愁,我心里爱你如稀世之珍宝,怎肯让你受如此委屈。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你在我宫中留宿一晚,到明日事情败露,为保全你的名节,六皇叔定会逼父皇同意我娶你。我既娶了你,以后的事便由不得他们了。即便他们天天迫我,我也只是不依,死扛到底便是。”
眼前人身上的金丝线熠熠生辉,有些晃眼,丫头张大了嘴,讶然无语。太子哥哥假传太妃旨意,是料定了若是太妃要她留宿,爹爹定然会允的。
可是……太子哥哥虽要娶她,她心中却不愿嫁啊。此种境地,叫她如何脱身?
“不愁妹妹,你休要慌张。只是留你在此暂歇上一晚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丹商此次坏你名节,心中已是大为歉疚,决不敢逾矩半分,做出苟且之事。”
隔着烛光看,那边眼里,面上,尽是满满的情意。
如意啊如意,你既是神仙,可算得出我被困在此?
云路上的较量
“明天一早,自有人去向父皇禀报你留宿在此的消息。”修长的指拈起棋盘上的子,一颗一颗,落在瓮中,发出玎玲脆响。
眼前的太子哥哥,自小到大从来没变过的,便是心机,便是深沉。当年,那个身量比书桌高不出多少的小太子,胸中就已有城府,借着玉麒麟之事让她怀了七年愧疚之心。如今,自己不知不觉中,又被扯入了一个局,执棋子的人运筹帷幄,哪里有她的退路?
迎着烛光,直直地望进他眼底,“纵使不愁不愿为太子妃,太子哥哥也执意要如此么?”
指间的棋子被握进掌中,指甲快要嵌进肉里,指节泛着发白的痕迹。目光在棋盘上垂视良久,才抬起,一片深幽不见底,“纵使不愁……不愿为太子妃,我也执意如此。这个也好,那个也罢,本宫不让!”
眼底虽坚定,说到不愿二字时终究有些凝滞。可是,什么都好,就是眼前这个丫头,从七年前便在心底埋下种子的人,不愿让,不想让,不肯让。
在前十二个年头里,他很尽责地做他的皇储,常常有一种寥落之意袭上心头,也说不清这种怅然若失的情怀到底是什么。平平静静地度过了十二年之后,却突然闯进来这个冒冒失失的丫头,在寥落的心上扯开一道伤口,用活泼明媚的阳光慢慢地炙烤。就仿佛一个人坐在茫茫的黑暗里,以为自己本来就属于黑暗,却没想到门开了,看见温暖的光穿过门缝的那一刻才了然,原来那种浓烈地包围着自己的无力感叫做孤独,原来,属于黑暗的自己心里也期待着光。
身为一国之储君,最难捱的不是操劳的辛苦,而是漫无边际的寂寞。深宫之内,谁不寂寞?可是,若能找到让自己不寂寞的法子,谁又甘心放手?
“不愁,丹商此生唯一不愿放弃的,只有你。”灯影里悠悠传来这句。
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今夜她想要走出这德清宫,难。
颈间有一股沁凉之意,直透入肌肤。她略抬手,抚上装着那颗珠子的锦囊。那日在天上时,如意曾说,若她吞了这颗珠子,便可成仙。若是此刻吞了,可解得眼前之困?若在此地成仙,将身归何处?又如何驾驭仙术?
心里正踌躇未决时,半空中突然出现一片白光,璀璨的银芒盖过了屋中的烛火,无比灿烂。银光渐收,里面显出一个人影来,衣带如雪,面若冷霜,满室富丽堂皇尽被掩盖了颜色。
天宫之外,白玉阶前,那满天的飞花俱都飞到眼前来。
“白鹤仙君?”杨不愁的脸上掩不住惊诧。“你怎么会在此处?”
面前的太子已不省人事,伏在桌上沉沉入梦。神仙是不能在凡人面前现身的,她的神仙爹爹常常如此说。只不过她这凡人,倒是有常常见神仙的机缘。
白鹤仙君起手折腰,姿采翩然。“姑娘,搅扰了。”墨发黑瞳,一片清冷,“我来找你。”
丫头匆忙还了礼,“仙君找我何事?”
“为你颈间的龙珠而来。”
“原来此珠名叫龙珠,怪不得那些守天门的神人说我身上一股龙气,难道它竟是龙族之物?”杨不愁从锦囊里取出那珠子,托在手中。青中带蓝,荧荧五彩。
“不错。小仙此来,是向姑娘求讨这颗龙珠。”
她将龙珠握在掌心,“可是,如意曾叮嘱过,这颗珠子不能轻易予人。对不起,仙君还是别处索讨去吧。”
没有这珠子,她便成不了仙,便不能和如意相守,两人早约定好的,同游天地,过着逍遥的日子,几百几千年地守着。怎肯轻易就送人?
白鹤仙君眼里依然无波。“想必姑娘不知这龙珠的来历,小仙冒犯,请姑娘同去西北一游。”
身子一轻,不知怎么就离了宫殿,被带上云头。低头一看,宫中的灯火愈来愈远,金砖玉瓦都隐在茫茫夜色里。
越向上,越清明。抬头看仙君的侧脸,清冷如一块寒玉。
无情无欲,无悲无喜,这样的神仙才真正算得上神仙吧?如意那般的性子,若不是胎里就带着神仙的种,纵使修炼个上万年也未必成得了仙。
仙君虽清冷,身上那股平和之气,却令人心安。
抓着他的衣带轻声问,“仙君可否告诉不愁,关于那龙珠的来历?”
仙君略沉吟,开口娓娓道来,眼中一片悲悯,让人动容。
西北有高山之泉汇流成河,称黑水。黑水河神乃渭水府龙王第五子,名绍恒。数年前,绍恒同父兄齐赴王母宴,宴上贪杯,多饮了几盏仙酿,便有了七八分醉意。朦胧中见七彩霞光从眼前而过,脑中不甚清醒,竟化出原身循着那霞光而去。
谁知这一去竟惹出大祸事。那七彩霞光本是玉帝的几位公主,在宴上为众仙献歌舞毕,化作霞光各自回宫。绍恒这一闯,冒冒失失竟闯入其中一位的寝宫,闯进去便不省人事,盘在殿中醉卧不醒。
再醒过来时,身体已经被绑在剐龙台上,睁眼便看见老父和各位兄长们各个泪水涟涟,满面悲痛。
这祸闯得大了,轻者怕是要受那抽筋剔鳞之苦,重者不是重回幽冥地府再堕轮回,便是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四海龙王连同各方水神跪在灵霄宝殿上为他求情,玉帝这才发了慈悲,传旨行刑官将其真身锁在黑水河底,又令洛水龙君取出其内丹精魄,使之无法施用法力。
洛水龙君将绍恒的内丹精魄化作一颗龙珠,机缘之下送给了杨不愁的便是。
黑水流经甘州,绍恒这一锁,苦了甘州的百姓。河神犯事,内丹被夺,无法布云行雨,河床干涸,良田荒芜,甘州十六郡顿成一片焦土。
“那时遇到姑娘之后,家师太上老君出面,终于劝得玉帝开口,若是我能找回这颗龙珠,便让绍恒恢复施雨之术,为甘州降播甘霖。”白鹤仙君垂首凝视着她,“小仙让姑娘同行,便是要姑娘亲眼见见,何谓民不聊生,何谓苍生劫难。若姑娘发慈悲心,将龙珠还归绍恒,便是无量之功德。”
茫茫云路的前头,金光四射,霞光散彩。
凤三太子如意身披锦袍,横眉竖目,正阻在西去的路上。“我说怎么今晚皇城之上有异象,原来是你这白鹤,你不好生在昆仑山上修行,又下界来拐带良家女儿做什么?”
白鹤仙君起手为礼,“三太子来得好快。”
“哼!我若不快些,人都不知被你拐去哪里了!”如意怒道。
伸手便来拉杨不愁,却在半途中被一道仙障阻住。白鹤仙君淡淡垂眸,“以三太子的法力,远非小仙的对手,还是冷静些,莫要用强的好,伤了三太子小仙无法跟岐山神宫交待。”
本就不是冷静的人,再一扯上丫头,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冷,什么叫静?运起功力便又向前冲去,这一下去得猛,受力更猛,身体瞬间被反弹回来,狠狠地向后抛去。
杨不愁惊得直叫,“如意——!”
如意的身子正要下落时,突然轻飘飘地象被什么东西托住,正诧异时,耳边已响起老狐狸那素来很刺耳如今却很动听的声音。
独孤先生在云头上怡然含笑,“仙君,三太子非你的对手,我来同你一较高低如何?”
说话间身形已动,爆出万点青芒,向白鹤仙君的所在攻去。仙君双手拈决,迎着那青芒全力抵挡。转眼间青芒尽去,踪迹全无。
身后却传来含笑的声音,“多谢仙君手下留情,我这就带不愁去了。”
素袍玉簪的身影,早就将杨不愁护在身后,再要夺人已不可能。
白衣的仙君面如平湖,甚不以为意,“狐族果然狡诈,竟用障眼法诈我。不过你能破我仙障,亦非善予之辈。小仙技不如人,多留无益,告辞。”
云海之中飘然而去,衣带翩翩,白衣胜雪,果然是出尘之资
荒凉的城池
杨不愁这几晚夜夜做梦,睡得不甚安稳。
梦见自己在御街大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走着走着却突然走到一处荒凉城池,飒飒秋风卷黄沙,萧萧疏林啼暮鸦,极目望去,十里生烟,寸草不生,遍地哀鸿。
抬头看那城门之上,苍劲笔意,书两个大字,甘州。
甘州,便是那人们传说中的无雨干旱之州。
河里的水神被夺了精魄,再无行雨之能,那龙珠此刻就挂在自己的脖子里,沉甸甸地犹如千斤之重。
再抬头,城楼上一张憔悴的面容赫然入眼,面色如纸,唇色干焦,哪里还有当年游街夸官,御前饮宴的风光?清秀的眉目里藏不尽哀伤,黯然垂首,又频频东望。
可怜了这个,昔日里少年意气,神采飞扬的状元郎。
梦魇就像激流中的漩涡,愈要挣扎,便被卷得愈紧。到天明醒来,一身凉汗,满腔悲惨,片片愁肠。
不过十五六岁的丫头,烂漫的年纪,倚着秋日的雕花窗,衬着面上的愁思,竟像数日之间长了许多岁数。
独孤先生在落满秋阳的花厅里授课,一手执卷,一手执笔,饱添香墨,于纸上写下今日的题目。笔势未尽,目光已转到对面人的脸上,几番逡巡。
“不愁近些时日里,清减了不少。”
杨不愁将手里的书卷握紧了些,视线沉得直往地上坠。“我这几晚总是梦见甘州,先生可去过那地方?”
先生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