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照影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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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旧日忠仆有了安定美满的生活,江照影心里着实为他高兴。
“很好,你过你的生活,别再来认我。”他挣开长寿紧握的手,脸上不起一丝波澜。“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全忘了吧。”
“少爷,我忘不掉啊!”长寿又哭了。“你对我那么好,又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长寿一辈子记在心里,不能忘掉哇!”
江照影不得不拍拍长寿的手背,“别哭那么大声,回去吧。”
“呜呜,我就不信少爷会忘了过去,你可以不想念长寿,但你一定是想念着少奶奶和小少爷,这才会回来啊!”
江照影一震,是啊,他一心一意回来故乡,为的是什么?
乡关万里,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他尽可以改头换面,在异乡重新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又何必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回来这个什么也不再留下的地方呢?
为的是——这是他长大的家乡,也有他的妻子、他的骨肉。
“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敢去敲卢府的门……”
“呜,少爷,你不知道吗?六年前,少奶奶带着小少爷改嫁了。”
“是吗?”
他竟然没有太大的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不必怀疑。
少爷的神情平静得可怕,长寿不敢再哭,很小心地说道:“少奶奶嫁给咱们同乡的刑部郎中薛齐做续弦,住到京城去,又生了两个孩子。前两年薛大人父丧丁忧,他们又回到了城东薛府,少爷,你去看她吗?”
江照影一字一字地听了进去,却是垂下脸,喃喃地低语。
“我去了,她会见我吗?”
“就算少奶奶不肯见你,可你总是小少爷的亲爹啊!”长寿倒是帮他心急,大声道:“我去求少奶奶,让你去见小少爷。”
“别去!”
“为什么?”长寿越说越急,还用力捏起自己手臂上的一块肉,“我是当了爹,这才明白骨肉的意思,骨肉、骨肉,骨和肉是长在一块的,永远也分不开的,小少爷是你的骨肉,终究还是要认你呀!”
“庆儿……”江照影忘情地喊了出来。
孩子都九岁了,这些年来,他离家在外,没尽到一个作丈夫、作父亲的责任,即使在每个不眠的夜里,他想念他们,想到痛人心髓,但他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还是算了。”他颓然地长叹一声。
“既然想见,为什么不去见呢?”
熟悉的温柔声音传来,他惊恐地起身,望向那双柔美的明眸大眼。
喜儿站在一旁,听到了这一切,心头微感酸疼,凝望着失神的他,又一次问道:“想见你的孩子吗?”
他凭什么?卑微的他甚至不值得小姐的一声关心问候。
“小姐,我送你回去。”他走去解开拴着骡车的绳子。
“少爷?!”长寿见到少爷竟然干这种下人赶车的活儿,也顾不得人家小姐就在旁边,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江照影赶起老骡,不再去想、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这里没有什么江四少爷,他仍是一个小小的油坊伙计,只求每天干活,图个温饱,下半辈子就是这样过了。
薛府大宅,家仆忙碌地洗刷屋子、张贴春联,准备迎接新年。
女主人卢琬玉神态亲切和善,原先还笑意盈盈地听“程实油坊”的女当家描述制油的新鲜事,一听到“江照影”的名字,美丽的脸庞立刻罩上了一层寒霜。
“是他要你来说情?”她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对不起,程姑娘,我没空,薛府进油的事,你再跟管家谈。”
“薛夫人,不是的,他没有要求我来说情,是我自己来的。”
喜儿很镇定地回话。她说不上想帮江照影的原因,明知道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她也没义务帮忙,但她还是来了。
是不忍见他那始终沉默不语、成天拼命干活儿的压抑神情吧。
“他总算知道回来了,我都当他死了!”卢琬玉还是坚拒道:“我现在是薛爷的妻子,我不会见他的。”
“薛夫人,你不用见他,你只要让他见到庆儿,这就行了。”
“我也不让孩子见他,现在庆儿的爹,是薛爷。”
喜儿尽可能不惹恼卢琬玉,柔声道:“他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他不敢上卢府找你,为的也是不愿打扰你的生活,可父子天性,血脉一气,骨肉相连,请让他瞧瞧孩子长大的模样吧。”
“他从来就不关心庆儿,有什么好瞧的?”卢琬玉失去温婉神色,拉高了声音道:“程姑娘,他既然是你的下人,你何必拉下身段帮他求情?这是他们江家自作孽,不可活!”
“江家败亡,确是作孽,可四少爷是好人。”
“你喊他四少爷?”
“四少爷有恩于我,虽然他现在是油坊的伙计,可我心里还是敬他是四少爷。”喜儿很诚恳地回答。
“他有恩于你?”卢琬玉打量了程喜儿的容貌,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八年前他离开时,你能有几岁?你又哪能知道他是好是坏?”
喜儿说了四少爷的一念之善,从而让她当上程家女儿的经过。
“有关四少爷的浮浪行径,我长大后也听说了,我是不懂夫妻生活,但我也想象得出来,薛夫人你那两年不好过。”
卢琬玉顿时红了眼眶,喉头哽了哽,拿出手绢拭去眼角泪珠。
“对不起,让夫人难过。”喜儿大着胆,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其实四少爷还是很在意你、很需要你的,你回娘家那天,他就是心里害怕,怕你和庆儿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留他孤单一个人,这才那么凶的。”
“你知道那天的事?”卢琬玉诧异地道。
“你们在大门口吵架,庆儿哭了,我在旁边哄他。”
“是你?!我记得你了!”卢琬玉惊讶地望向已是如花似玉的喜儿。“你是那个小姑娘!庆儿向来不让外人抱的,你竟然可以哄他不哭。”
“啊,夫人记得我?”喜儿倒是感到意外。
“那天的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是最后一面……”卢琬玉神色凄迷,不觉低声啜泣了起来。“我过了两年才改嫁,这段时间,我还能想谁呀?心里也是盼他回来接我……”
喜儿心中叹惋,卢琬玉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原跟四少爷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得如今各自西东。
既然无法破镜重圆,她只求捡起碎片,尽量为他们补好裂痕。
“夫人,外面都说薛大人待你很好,你现今过得幸福,喜儿看了也很羡慕呢。”她软言软语地安慰着。
“嗯,是的……”卢琬玉渐渐止了哭泣,抬头看着这个小姑娘。
一双看似天真无邪的明眸大眼,却又懂得善体人意,知恩图报,她年纪轻轻就能掌理百年油坊,应该有她独到的缜密心思吧。
“程姑娘,我答应你。”她抹去泪水,又恢复薛家主母的雍容神色。“我现在是薛家人,我不想让相公知道介怀,这事请你不要张扬,我会另外安排时间请你们过来,他可以见庆儿,但不能相认。”
“好的,谢谢夫人。”喜儿喜出望外,一双水眸明亮无比。
家仆在门口贴上一个大大的“春”字,春到人间,马上过年了。
江照影不安地坐在厨房门外,不明白小姐为何带他到这间宅子。
就在油坊伙计的艳羡目光中,他又被小姐叫了出去,却不是叫他驾骡车,只叫他提了两壶最精制上等、只送不卖的胡麻油,一路走来这里。
“你叫阿照?你家小姐要你进去。”一个仆人过来喊他。
一路穿屋过廊,走进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园,虽是隆冬天寒,但围子里的牡丹、菊花、白梅还是开得一片花团锦簇。
“阿照!”喜儿站在凉亭里,招手唤他进去,展露甜美的笑靥道:“琬玉姐姐在等你。”
琬玉?!
剎那间,他如遭雷击,只能僵硬地移过视线,震楞地望着那张回头看他的美丽脸孔。
多年不见,她添了一股成熟风韵,越发有了富家少奶奶的贵气,前尘往事一涌而出,一想到过去亏待了她,他竟是愧疚地不敢再看她。
他立刻低下了头,见到自己一身布衣,又是自惭形秽。
卢琬玉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脸,走到亭子的另一边,语气平淡地出声道:“春香,你跟他说吧。”
“是的,小姐。”跟随多年的贴身丫鬟春香走到江照影身边,也不唤姑爷,就冷着脸,直接说道:“你看那边,那位穿着宝蓝棉袄,从左边数来第二位的男孩,就是你的小少爷。”
是庆儿?江照影又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目光定在小桥上头几个嬉戏玩耍的小孩,双手扶紧了凉亭木奇+shu网收集整理柱,这才能稳住轻颤的身子。
薛家仆人在池塘冰上凿了一个洞,两个较大的男孩笑嘻嘻地垂了钓竿,而一个女童则是娇滴滴地撕了馒头屑,丢到冰洞里诱引鱼儿,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让奶娘扶着,垫起脚尖看哥哥们钓鱼。
那个宝蓝棉袄的孩子,有着一张俊俏可爱的小脸,神情活泼,动作灵活,嘴里嘀嘀咕咕地跟妹妹说话,他正是九岁的庆儿。
江照影眼睛湿润,喉头像是梗了一块石头,想吞,吞不下,想说话,又开不了口,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
父子相距不过百来尺,中间阻隔的却是八年时空,他好想缩短这个距离。
“你不能过去!”卢琬玉冷冷地道。
江照影硬生生停下脚步,没有踏出半寸。
“琬玉姐姐,我先退开,你们聊。”喜儿觉得自己不该杵在这儿。
“喜儿,请你留下,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气氛沉闷得可怕,春香过来帮主子和喜儿换茶,仍是不理会江照影。
“这几个孩子很友爱呢。”喜儿故意打破沉默,望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微笑道:“较大的那位是薛老爷故妻所生,那庆儿是二哥了?”
“庆儿是小名,他现在叫薛琛,这是我家老爷慎重思考之后所取的学名,取其珍宝之意。”卢琬玉聊天似地说着。
“薛老爷很疼庆儿了,庆儿有爹娘疼,真是一个有福份的孩子。”
卢琬玉知她“爹”娘两字意有所指,又刻意抬高了声音。
“我家老爷视庆儿如己出,不像有人不知道自己孩儿的生日。”
八月十七日——江照影看着孩子,无语地握紧了拳头。
喜儿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赶忙转开话题,“哪天琬玉姐姐有空,带孩子过来我油坊坐坐,顺便看制油的过程,很有趣的。”
“好,有空的话我会去,只是我不想见到你今天带来的这个伙计。”
言多必失,喜儿不敢再看江照影的表情,忙从腰间掏出一个事物。
“我今天临时过来,没有准备给三位公子和小姐的礼物,这里有一个我自己做的香包,琬玉姐姐不嫌弃的话,就给珣儿玩玩吧。”
“好精巧的手工,我都想据为己有了,要给了珣儿,她一定很开心的。”卢琬玉接过香包,仔细端详上头的绣工,总算露出了笑容。
“珣儿很大了,她也跟着哥哥念书吧?”
“是啊,珣儿七岁了,我家老爷请了夫子,三个大的一起念书,最小的还不太懂事,也能坐在后面跟着背诗呢。”谈到了孩子,卢琬玉更加容光焕发,一扫之前的阴霾,完全忘了“那个伙计”的存在。
江照影看着孩子,早已思绪混乱,心乱如麻。突然之间,“珣儿七岁”就像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
琬玉改嫁不过六年,女儿怎么已经七岁了?难道……
他倏然转身,眸光变得狂乱,盯住了曾是他所深深思念的妻子。
“你做什么?”春香吓了一跳,忙护在主子面前。
“没事的。”喜儿也赶紧起身,拉了拉江照影的袖子。
卢琬玉发现说溜了嘴,也就收敛起笑意,以平板的声音说出实情。
“我离开江家后,发现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就是珣儿。”
江照影再也站不稳脚,热泪夺眶而出。
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可爱的女娃儿就是他的女儿?!
卢琬玉低下了头,不想见到他的泪,也不让他看见她的泪光,仍是冷冷地道:“多谢你当年的休书,让我彻底断了你们江家的名分,这才能顺利再觅良缘。”
他写过休书引他几乎忘了,他竟然干过这等无情无义的行径!
卢琬玉又道:“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本来不愿再嫁,可薛爷很好,他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当他们的父亲,抚养他们长大……”
江照影泪流满面,只能无力地攀紧亭柱,痴痴凝视他的一对儿女。
喜儿亦是满心凄恻,泪盈于睫。
她不懂啊,为何一段良缘会走至如此地步?若说老天作梗,生离死别也就罢了;但能相爱的时候,却不懂得相爱,以至于悔恨怨慧,徒留无尽的遗憾和痛楚啊。
“老爷回来了。”春香高声道。
在桥上玩耍的孩子纷纷奔向前,笑呵呵地扑向那位温文儒雅的男子。
“爹!娘有客人,叫我们在这儿玩。”孩子们抢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