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照影行-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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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是心痛如绞,曾经让她信任的他,却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再也不能让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让她信赖!
“刚刚叔叔说的没错,油坊掌柜必须诚实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过,你可以记错帐、算错钱,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渐说渐哽咽,泪水流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赔钱,你赔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来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头,咽下急速窜至眼眶的热泪,一颗心又如扎下千针万刺,痛得他几欲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过飘零流浪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让小姐受伤了。
“你没有话要说?”喜儿红着眼眶,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他。
“小姐,对不起。”
喜儿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间,更多的滔滔泪水从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泄了下来。
日暮时分,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程实油坊的伙计正在打扫店面,不像平日嘻笑谈天、准备打烊的轻松气氛,大家都是脸色沉重,比天上堆积的阴云更晦暗。
“江掌柜在吗?”一个胖大中年大汉走了进来,东张西望。
喜儿正检视缸里的剩油,忙抬起头来,强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吴老板,请问有事吗?你要的油都送过去了。”
“你们送了油,倒忘了收钱。”饭馆的吴老板笑逐颜开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二百两啦,我给程姑娘亲自送来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吗?”喜儿有如一记闷棍打在头上。
“半年的油钱,我早准备好了。”吴老板拿胖手指弹着银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说我乡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症,就快要不行了,吓得我急忙雇车回去,还好只是小伤风,找大夫开药就好转了,可我一急,就将这张银票也给带回乡下了。”
“昨天……”喜儿的声音在颤抖。“他……江掌柜没跟你收钱?”
“没呀!”吴老板奉上银票,“程姑娘,请收下。”
“快!”喜儿连双手也在颤抖,根本就接不住银票,完全不敢猜测自己误解了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了。“谁快去……”
早有机伶的伙计丢下扫帚,“我去叫阿照。”
喜儿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吃力地移动脚步,也想过去找他。
对了,他还要打点行李,也要考虑何去何从,更要填饱肚子,他不会那么快走的,他一定还在房里,一定的……
“怎么回事?江掌柜不在吗?”吴老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喜儿姑娘,我来了!”门口又走进不请自来的侯观云,一脸余悸犹存,猛拍着心口道:“总算逃出来了!还好女人爱看戏,什么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看得哭哭啼啼的,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没有人理会他,伙计们四处奔走,神情紧张,好像在找人。
他很习惯没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唤来他的八个随从。
“喜儿姑娘,我家来了一群女眷,带来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饼和点心,我一个人吃不完,叫他们扛来给你吃……咦?还是没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冲了回来,慌张地捧着手掌里的银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阿照不在房里,桌上摆着这些银子。”
“阿照的衣物都还在房间,他应该还没走。”又有伙计回报。
“阿照不在仓库。”
“院子没见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没来厨房。”正在做饭的小梨也紧张地跑出来。
趁着这空档,侯观云揪了一名伙计问明原委,才一听到喝酒赌钱,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儿姑娘,江四哥没说吗?”他赶紧插话,“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给了他二百两的功德钱,你该不会误会那是帐款吧?”
“他没说啊……”喜儿的心魂好像被抽空了。
她还问他有没有话要说,为的就是让他辩解,希冀留下转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么也不说,就宁可让她误解,然后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计数着手掌上的银两,“这里有二十五两多,小姐,这该不会是阿照来油坊以后的所有工钱吧?”
喜儿怔忡地盯住那堆银子,里头有他当伙计时领的吊钱铜板,也有他当掌柜后拿的碎银,他都存下来了,再原数奉还给她。
他甚至不带走一件衣物,空空的来,空空的去。
不……他将她的心给带走了。
“他有留下字条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颤声问道。
伙计们一起摇头。
“江四哥本来不喝酒,他说要赶回来吃饭,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观云第一次见到喜儿流泪,他不由得痴了,声音也低了,“我问你们,若有人当着你的面,将你家祖先牌位当作恶鬼给烧了,你心里难不难过?想不想喝一口闷酒?”
伙计们一起点头,想到了命运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叹气。
“我只是没料到,他又让程大山、程大川给拐去赌钱。”侯观云也跟着叹气。“不过呢,他大概也醉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喜儿思前顾后,已是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是她赶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哑巴吃黄莲,说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来!”
她大喊出声,猛然迈开脚步,但一夜一日以来的心力交瘁却让她再也撑不住,身子晃了晃,差点软倒下来。
“小姐!”小梨动作快,马上扶住她。
“我们快分头去找,阿照一定还没走远。”伙计们立刻出动。
“你们别摆我的椅子了。”侯观云挥挥手,阻止他的随从搬来那张黄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门。“快将我的马牵来,我去找长寿,你们各自往八个方位寻人,没找到人,就别回府吃饭啦!”
一时之间,闹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儿和小梨。
“小姐,你坐下来,你别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说?”喜儿按捺不住阵阵的椎心苦楚,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怎么办?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该怎么办啊?”
“小姐?”小梨心慌地掉泪,在她心目中,小姐永远是那么镇静坚强,就算是老爷、夫人过世,她也是勇敢地擦干眼泪,露出微笑,毅然地挑起油坊重担,她从来没看过她不知所措的时候。
“小姐,你别这样啊,一定找得到阿照!”她不禁也跟着哭道。
“可是他走了,他走了……”
“小姐,你不要哭啊,你最厉害了,就算以前没有阿照帮忙,你一样可以将油坊撑下去呀!”
入夜的天际划过明晃晃的闪电,震耳的响雷随之而至。
喜儿泪如泉涌。是啊,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然而,她的生命受到震荡,却是再也不一样了;或许,她不知不觉依恋着、眷恋着、喜欢着的四少爷,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不发一语,走得如此决绝,是不甘被误解,抑或趁机远走,还是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心思千回百折,她含泪问过无数个为什么,老天还是没有回答。
更何况是她赶走他的……一想到此,她又哭倒在小梨的怀里。
第六章
侯府大厅,原有的实心红木柱子镶上金边,悬上掐金丝璎珞挂帘,处处金碧辉煌、宣丽堂皇。
侯观云坐在他专属的圈椅,优哉地轻摇折扇,另外三个人却是面色如土,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坐在上首的大老爷。
侯万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开口就吼道:“都一个月了,你们说程喜儿会倒下,然后你们就能接下油坊,让我侯家拓展卖油的生意,赚上大钱,可如今程喜儿还好好活着,你们还要我等多久?!”
程顺赶忙咧出无奈的笑脸,“侯老爷,我倒是没想到,我那侄女年轻,身体好,就算没有掌柜,竟然一个人也撑得下来。”
程大山感叹道:“就是说嘛,老爷赶鬼那天,完全是天助我也,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一夜之间就让喜儿赶走江照影,然后又下了一场大雷雨,姓江的就好像被水冲走似的找不回来了,可那小妮子却一点也不难过,还是每天勤快干活啊。”
程大川也摇头叹道:“是我们太高估江照影的掌柜份量了,现在喜儿不也教阿推和樟树记帐?”
侯万金气呼呼地道:“难道我又要等你们兄弟去拐新掌柜赌钱,再让程喜儿赶一次?!又叫我苦苦等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倒下?!”
侯观云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插嘴道:“爹,不要做坏事啦,不然会遭报应,像江家一样树倒猢照散。”
“混帐!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侯万金气得脸孔扭曲。“你想继承家业,就得学学为父的商场谋略之道!”
“那也不要用这种伤人又伤心的卑劣手段嘛!”侯观云嬉皮笑脸地道:“爹,反正等我追到喜儿姑娘,油坊就是咱侯家的了。”
“你每天去油坊耍宝、闹笑话,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侯万金干脆教训起儿子,“只要是正经姑娘,全当你是疯子!再过一千年,程喜儿也不会嫁给你!就算她想嫁你,凭她那什么入赘的条件,我也不许!”
“可当初是爹要我以美男计诱惑喜儿姑娘的呀。”
“笨蛋!甜言蜜语拐不成,你不会霸王硬上弓?”
“吓!我不敢!”侯观云惊恐地摇头又摇手。“我可不想象爹一样,抱住丫鬟都还没亲到嘴儿,就差点让娘剪了命根子。”
“孽子!”侯万金气得脸孔发紫,顺手抓起茶碗就要丢出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我不许你再插手程实油坊的事!”
“侯老爷,请息怒。”程顺赶忙跑上前,抢住茶碗,放回桌上,哈腰鞠躬地道:“请您不要怪侯公子,要怪就怪我那侄女心性愚鲁,不懂得侯公子的深情;也怪我们父子办事不力,没办法说服喜儿交出油坊。”
“是啊,侯老爷别生气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也跟着打哈哈。
侯万金余怒未消地一掌拍下桌面,让茶碗也跟着咚地一跳。
“凡有赚钱的生意,都要算我侯家一份,你们快给我想办法!”
“是的,侯老爷。”程顺顺着他的心思道:“先别说我们父子不愿祖传的油坊落入外姓人手里,侯老爷您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明白油坊生意的好处,所以这油坊我们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程喜儿不肯跟侯家合作,你也拿她没辙!”
“那么……”程顺眼珠子一转,“只有将她赶出油坊了。”
“怎么赶?”侯万金面露喜色,侯观云却是忽地站了起来。
“嘿嘿嘿,别忘了,我死去的哥哥还有一个亲生儿子。”程顺笑得像戏台上的白脸奸臣。“他就要回来了。”
程耀祖回来了。
宜城为之轰动,百姓争相传述他的故事,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其受瞩目的程度比江照影回来了又离开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实油坊第三代主人程顶生有二子,老大程耀宗老实刻苦;老二程耀祖却是吃喝嫖赌,难以管教。三十年前,血气方刚的程耀祖与人一言不合,殴伤对方,被下入狱里,程顶为了亲生儿子的活路,想尽办法打点贿赂,将他保了出来,谁知他一出狱就去找“仇家”,又将人揍个半死,在偷走油坊银两时被父亲发现,还出拳打伤父亲,连夜远走高飞。
程顶又是震怒、又是伤心,却仍得为这个不肖子担下责任,花了巨额银两摆平官府和伤患之后,程顶夫妻心灰意冷,将程耀祖的名字从族谱涂掉;从此,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起程家老二。
岁月流转,当初被揍到剩下半条命的混混早已不知去向,接着老大耀宗过世,喜儿到来,精纯如黄金般的麻油依然一滴滴流入榨桶,不因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有改变。
怎知三十年后,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的程耀祖竟然回来了!而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一张状子递到了县衙,要求拿回属于他程家的油坊。
有关耀祖二哥的事,喜儿在父母过世后,已经听曾掌柜提过了,那时候曾伯伯告诉她,耀祖大概死了,就算没死,也没脸回来……
今天油坊的生意有些冷清,大家都跑去县衙听判,喜儿静静地坐在掌柜桌前,听几个被搀扶过来的家族长辈聊天。
“呜,他是耀祖没错啊!”八十五岁的叔公老泪纵横地道:“天可怜见,三十年了,阿顶的亲生血脉终于回来了。”
“五十岁了,耀祖没以前俊秀了。”九十岁老眼昏花的舅公也叹道:“可人怎能不老啊,阿顺小时候也圆滚滚的,可爱极了,怎知老了就变得像唱曹操、杨国忠似的,丑了!”
“昨儿县衙找我问话。”最年轻的七十八岁堂伯费力地转着脖子,“虽说阿顶过世前找我们作见证,将油坊传给了喜儿,可我想想还是不对,喜儿根本不是程家人,如今耀祖回来,说什么也当还给耀祖啊。”
“小姐,你听!”小梨来到喜儿身后,早就气坏一张俏脸。“他们当初痛哭流涕答应过老爷的,如今老得忘性了。”
“小梨,没事的。”喜儿微笑拍拍小梨的手,拉她坐下下来。“二哥回来,我很高兴,爹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