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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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三女和阮桂婵说话时是在汽车上。方坚已经买了一辆九座位面包车,一家人坐上去绰绰有余,方坚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阿妈怎么是没水平的人?桂婵你不用耽心,阿妈是个说话有分寸的人。
黄三女给女婿的马屁拍得很舒服,得意地看了阮桂婵一眼,看大肚子儿媳妇也面露笑意,想起了一件事,又说,哎呀你说,中国人是黄种人,黑人是黑种人,如果月媚将来生仔,生出来会是什么样子?啧啧啧,若是生个中国人一样的还好,若是黄不黄、黑不黑的,岂不是、岂不是真成了杂种?
儿媳妇祝雪茹忍不住掩嘴而笑。阮桂婵也笑了,却又皱起了眉头嗔怪道,阿爸,你要管住阿妈的嘴——这还不是乱说话?杂种这些话能对陈家的人说出来么!
黄三女却说,你当老妈是傻的?这些话自然不会在人前说。她摸挲着坐在她膝上的外孙子方庆强的头说,幸亏阿坚不是黑人,若是黑人,我实在想像不出我的乖乖外孙会是什么样子……
方坚早忍不住,把车靠到路边停住,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笑,跟着全车人都笑了,连阮世诚、阮桂洪也笑出了眼泪。
阮桂婵原来板着脸的,到底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直到方坚的手机响起,原来欧灿辉追着问出了门没有,方坚才重新启动汽车前往不远处的南国大酒店。
晚宴后,陈月媚没有接受欧灿辉安排在南国大酒店下榻的好意,坚持回欧巷老家住。
她原来的睡房已经重新佈置过作了新房,虽然窄小,她向华为表示歉意,华为却毫不在意。他一走进欧巷,就对欧巷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缠着丈人要他介绍欧巷的起源、欧巷的特点以及欧巷里的故事。
华为说,我看见欧巷很古老,很古老的地方一定有很古老的故事,一定也有很有趣的现代故事,如果你们还没有挖掘出来,天降大任于斯人,我要挖掘了。
因为洋女婿会听识讲广东话,陈满和他的沟通不大困难,难的是满足他的要求。陈满家在欧巷算是外来户,平时也不关心这些事,洋女婿考究起来,除了简单介绍欧巷其他五家的大体情况,其余的是一问三不知。
华为精力充沛,像个求知欲很强的中学生,初八早上起了床,陈月媚一下没注意,他已经走出去在欧巷东看看西望望,还蹲下去用手擦去青苔,认真察看欧宅的外墻墙根,用脚步丈量巷里铺着的长条麻石,仰起脖子认真观摩巷口殘旧的门楼。他像小学生一样欢跳着回家拿照相机,在欧巷里拍了一通,终于在欧宅门前站定了,大声叫来了陈月媚,指着欧宅的趟栊门对陈月媚说,这里也有广州的西关大屋?
陈月媚点点头说,西关大屋是一个代表称谓,就像北京的四合院。北方很多地方都有四合院,南粤各地也有很多大屋老宅,建筑设计都具南粤特色,这个趟栊门可以说是南方大屋老宅的一种标志。
华为跃跃欲试,可以带我进去参观吗?
陈月媚摇了搖头,把华为拉回自己家里,说,以后吧。她记起欧德庭严肃的模样,小时候就觉得欧德庭不可亲近,虽然近在咫尺,记忆中很小的时候进去过一次,好像是父亲进去收破烂吧,自己好奇地进去找父亲,父亲就在院子里,一看见她就大声叫她出去,她吓得赶快掉头就走。从此她对这座大屋老宅有一种敬畏。
后来逐渐长大,她也逐渐明白自己的家和这座大宅的差距,更不敢踏入半步。欧海霞只比她大两岁,但欧海霞从不和她玩耍,后来她知道自已是弃婴,和欧海霞这些类似千金小姐的人命运不同,更是有了自卑。现在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但在心底里对这座大屋她还是有一种抗拒。
华为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陈月媚评论华为使用频率最密的一个词,华为就反驳说,我好学好问不好吗?如果不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陈月媚知道华为问出了“为什么”,就一定要寻求一个答案,想了想就说,他家里有病人,现在不方便接待客人。
美国人日常中很讲究尊重别人,华为听妻子这样说,只好放弃进这座老屋大宅探奇的打算,不过嘴上就问,他家里有什么病人?
陈月媚说,女主人患的是和尼克松总统一样的病。
这一说华为就明白了。尼克松前总统患了老年痴呆症,这几年都和外世隔绝,美国的传媒事业很发达,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的记者也不得其门而入,华为更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只好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的思想很活跃,放下了欧宅的大屋,马上想到了昨晚宴请他的南国老板欧灿辉。这个年青的企业家显然是成功的,欧灿辉对朋友的热诚真挚让他感动,三家没有血缘的家庭亲如一家,让他真实地体会了中国人最原始、最淳朴的感情。他对爽朗好客的欧灿辉感到兴趣,这时就兴致勃勃地问妻子,你说欧灿辉最开始就是卖馒头包子的?就是在巷口第一家?可以带我参观吗?
可以,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这个房子没有人。陈月媚这次答应得很快,干脆拉着华为坐下来,把她所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
华为听得很认真,对把欧灿辉从国营企业开除出去的方清也有了兴趣,忽然很兴奋地说,我的下一本书名有了!就叫做《不同的轨迹——奋斗和墜落同时铸造的人生》,我要采访欧灿辉,也要采访那个方──清。
陈月媚沉吟着,不同的轨迹?好,这个题目好,不过我不赞成你用欧灿辉作素材……
华为不解地问,为什么?
陈月媚笑着说,说你是老外就是老外,你懂不懂忌讳?她拿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忌讳两个字,华为倒是明白这个词的含义的,看着月媚说,我还是不明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请客的大喜日子,陈昊天和何丽带着儿子一早就回了欧巷,帮忙做一些准备工作,自然也是一家团聚。何丽一个早上起码听华为问了不止二十个为什么,这时听他又问出了一个为什么,她觉得好笑,心想月媚这个姑仔够耐性,这个华为说不懂好像懂得很多,但毕竟是老外,中国人的人情世故也是慱大精深,那里是吃几年大米白饭就能明瞭领悟了的?
何丽忍不住走过来说,写欧灿辉没有问题,写方清的墜落就有问题了,但不写方清,就没有对比,就没有了不同的轨迹,也就失去了原来的主题意义──你的明白?
华为把目光转向何丽,脸露笑容,说,大嫂,写方清有什么问题?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写方清?他一笑就露齿,那牙齿白得令人羡慕。
家丑不可外扬,你懂不懂?方清不会接受你的采访,更不会同意你写他的墜落。何丽解释说,过去欧灿辉和方家朝见口晚见面,中国人讲究与人为善,把方清写成对立面公诸于世,欧灿辉大约也不会答应的。
华为醒悟过来,当事人不接受采访、不同意发表,那是不能胡来的,因为人家敢把你告上法院吃官司的。
见华为有点失落,陈月媚就说,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中国政治经济体系发生翻天覆地的年代,每个中国人都在默默奋斗,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人墜落,有不同凡响的创业,也有发人深省的脫变,其实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多得不可胜数,你就不要用欧灿辉和方清的素材了,用心去找一找,就算把两个异地的素材组织起来,一样可以显示不同的轨迹。
华为又高兴起来。妻子果然聪明,一下就想到了新的路子,虽然对欧灿辉、方清这两个有密切关系,同住一个百年老巷却有不同轨迹、不同结局的素材不能用觉得很可惜,但今天有了创作灵感,找到了不同轨迹这样一个思路就是一个创作突破,以后的素材组织就好办了。
对了,查阅资料、甚至到监狱去采访,那些曾无限风光、曾叱咤风云的阶下囚,他们周围总有一些关系密切的成功人士例子,一正一反不全有了吗!华为回房间拿出手提电脑,坐下来埋头查阅自己储存的资料。
陈月媚松了一口气,只要华为不坐下来,那就得时刻照看着他,一不小心他就会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清源是个小地方,少见多怪,冒出这么一个黑炭似的黑人总有点骇人,他安静下来正是求之不得。
正准备午饭的何丽见陈月媚走进厨房,就笑着要她出去,你去管着你那个华为什么得了,这里不用你插手。陈月媚笑了笑,还是拿起一把葱剥起来。华为勾起了她的思绪,她默她默地想着欧巷的人和事,甚至默默地思索着人生。
四
陈月媚可能没有细想,两条不同的轨迹其实也可能有交会的时候。如果放在欧灿辉、方清身上,这两条轨迹其实是纠缠在一起的,几乎是同一个出发点,也可能选择的是同一目标,因缘际会,却选择了各自的轨道。
方清的轨迹还在下墬,而欧灿辉头上刚刚增添了耀眼的光芒,他当选为清源市人民代表。在此之前,他已当选为清源市民营企业家协会理事,而陈昊天则当选为副主席。显然,欧灿辉的轨迹正冉冉上升。但历史总是戏剧性的,两条不同的轨迹最终在交会的时候,还是碰出了火花,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历史剧。
方清这一年里躲在小餐馆,两耳不闻窗外事,欧灿辉、陈昊天、阮桂洪、欧海亮甚至自己细佬方坚变好变坏,出现什么变故,有了什么传闯,他是一概不闻不问,毫不关心。方清是熟悉三国的,他不敢把自己自翔为刘备,但刘皇叔徒有大志,成霸业前也是劫难重重,也曾有多次韬光养晦的时候。自己时乖运蹇倒霉透顶,那就学学刘皇叔韬光养晦,心底里总有一个信念,我方清头脑不比别人差,总有一日时来运转。
然而方清逃不过世俗的烦扰。和袁玉环如夫妻般生话,便如谚语所讲,灶头碗碟有相揩(碰),何况一个是财大气粗,一个是潦倒落泊?慢慢的两人有了龃龉,待方清老毛病复发,和店里的一个女工搞上,还给袁玉环捉奸在床,矛盾便爆发。袁玉环一气之下,把方清扫地出门,关了小餐馆,断了方清安身谋生之路。
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遭顶头风,方清正想办法要和袁玉环重归于好,患病的阿嫲又恰在这时过身。方清是方家的长子嫡孙,尽管一百个不愿意回欧巷的家,他还是给找了回来,办丧事担幡买水做孝子贤孙,袁玉环这边的事被迫放下。
待办完丧事,方清已经有两天两夜没合眼,疲劳、烦燥、加上在家受尽白眼,方清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这时觉得困得顶不住了,便走回二楼方坚原来的睡房睡觉——三楼母亲对面那个房原来是自己的,和林珊珊离了婚,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愿进那个房。
方清刚要入睡的时候给楼下的喧闹吵醒了。四十多个小时没睏觉令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因为睡眠不足心里很烦燥,但他强忍着不敢发火,因为他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地位,虽然同一个屋檐下,所有的人却已经变得很疏远,虽然血脉相连,所有的人好像感情变得很谈薄。楼下说话的声音很大,他听出是老家沙坊山区的土话,那种土话有别于城里人说的话,而且习惯提高嗓门说话,一听就听出来了,大约是老家的人知道消息赶来吊唁。
方清翻了几个身还是没办法再入睡,烦燥地伸手拿裤子,从裤袋掏出香烟,却发现只是一个空烟盒。他恼火地把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出窗外,马上就听到有人在街上粗声粗气地骂街。他知道扔出去的空烟盒扔着了人,原不想理会的,不料被扔着的是个脾气不好的男人,骂着骂着连“丢你老母”的粗言烂语都出来了。
方清原就心情不好,起身探头一看,一个二十多岁流里流气的后生正仰头对着窗子破口大骂,内街往来行人多,已经围上了一些人看热闹。方清的火一下就蹿上了脑门,他蹬上长裤,一边扣皮帶一边冲下楼,冲出欧巷到了内街上,对着那人就是一拳。那人吃了一惊,急忙还手,这时方坚和几个人冲出来把方清拦住了。方树开慢了几步,这时赶出来就怒冲冲地对方清喝道,回去!你惹的祸还不够么?!
挨了方清一拳的青年原本有些心怯,见对方反压制方清,便又恶狠狠的骂,不料方坚走到他面前叱道,滚!你再不滾蛋我拆你骨──
那人看见又有几个年青人虎视眈眈地逼了上来,第一个感觉是寡不敌众,第二个想到的便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过还撑着面子,嘴上嘟咙了一句,想人多欺人少么?
方坚眼一瞪,踏前一步喝道,还啰嗦什么,你找死是不是?!
那青年被方坚眼里的煞气所震懾,嚥了一口气,气呼呼转身走了。方坚和众人看那人走远了,看热闹的人也无言地散去,一言不发便走回家。方清看父亲脸色不是脸色,又瞪了他一眼才转身回家,自觉无趣,走到一家杂货店去买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