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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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炯连二赶三吃毕饭,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莫让自成等得太久了。”
“走吧。老徐,你也去。”
于是他们出了后门,带着一小队亲兵骑马出发了。
李自成被献忠秘密地迎进公馆,果然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迸城来,只有双喜、张鼐和尚炯相随。等到在花厅中坐定以后,尚炯觉得徐以显的眼神中含有杀机,又忽然想起来刘宗敏和李过等劝阻自成的许多话,很后悔他自己临事疏忽,竟没有提醒自成把亲兵带在身边。但如今后悔也迟了。他几次暗中观察闯王的神情,却看见闯王没有丝毫不安,好像根本没想到会万一发生意外。一会儿张献忠往厕所去,徐以显跟了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趁着这个机会,老神仙用脚尖对自成的脚轻轻碰一下。自成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他,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尚炯没有办法,只好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听天由命。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自成下毒手。等献忠从厕所出来,他迎着献忠小声问:
“大帅,你打算怎样下手?”
“下什么手?”献忠略带惊讶地间、
献忠的回答和表情使徐以显觉得奇怪。他本想把趁机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口,但在刹那中踌躇一下,改为试探的口气问:
“巡按大人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的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我讲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并非真心投降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大帅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么你怎么要我下手?”
“以在下愚见,大帅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私自同我谈过,将来能与大帅争天下的惟有自成一人。不如趁此时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不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的主要领袖之一,比李自成着名,但是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个推倒朱明江山的明确宗旨,并且为实现这一远大的政治目的而在生活上竭力做到艰苦朴素,对军纪要求甚严,时时不忘记“救民水火”。献忠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比较模糊,也缺乏夺取政权的明确道路。他攻破了许多城池,杀了许多贪官污吏,但不懂得将革命的目标对准朱明朝廷。在他的身上,常常露出来闪光的特点,远远超过同辈中许多起义领袖,但始终没有完全摆脱流氓无产阶级的思想烙印,来到谷城,他本来怀着很大的机会主义思想,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给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地给他。如果这个打算实现,他会割据一方,等待变化。但是不仅这些要求都落了空,反而将几年来军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部分白送给北京的大官们,一部分给熊文灿和襄阳的文武官员们要走了。将近一年来,新的生活经历逼着他认识了一些新的道理,也懂得光反对贪官污吏不行,应该彻底反朱家朝廷。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等失意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身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可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而一点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他,信得过他,说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远得很呢!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
“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不好不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逼死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握长须,仰视星空,仍然沉默不语。徐以显觉得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怂恿说:
“敬轩将军!今日乃天将李自成赐将军;逆大意,失良机,后必受殃。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你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沉人汉水,外界如何得知?”
张献忠的握着大胡子的手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不仅浮出来自成的被杀害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干亲家的尸体。他把手松开,望了军师一眼,摇摇头,说:“这不是一件小事!走,陪客人吃酒去吧。”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为客人摆上了洗尘酒宴。在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地向闯王敬酒,心中却继续想着如何劝说献忠下狠心。李自成说话谦逊,举止稳重;虽经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时信心百倍,毫无沮丧情绪;尤其是他思虑深沉,谈吐不凡,也不像他见到的许多义军首领那样肤浅和粗俗……这一切一切,都使徐以显更觉得非把他除掉不可。他假装恭听自成说话,仔细地看看自成的高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得在心中惊问:“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①,帝王之相么?”他看看想想,要下毒手的心思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 ──────────────
①隆准日角——隆准是高鼻梁,日角是高颧骨,迷信的说法是鬓上有日角隆起。古代相法说这是“帝王之相”。 ──────────────
他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道月门;进了一个小院;十分幽雅,梅花盛开,暗香扑鼻。在几十株古梅中间有一座小
楼,帘幕深垂,悄无人声,只看见白纸窗上映着人影,并有丁冬的三弦声悠悠扬扬地弹个不停。徐以显放轻脚步,走到青石台阶下边,伫立片刻,故意咳嗽一声,叫道:
“哪位姑娘在?”
三弦声停。一刹那静默之后,是献忠的八夫人丁氏的娇嫩声音:
“春香,快去看谁在外边,”
忽听一双银镯丁冬一响,有轻悄而匆匆的脚步声传出,随即帘子一动,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的俊俏脸孔从帘子边露出半边,问道:
“谁呀?”
“春香姑娘,请你禀八夫人,就说徐军师特来求见。”
不等丫环回禀,丁氏已经听得清楚,感到奇怪,忙吩咐说:
“替军师打起帘子!”
徐以显走迸屋去,同丁氏见过礼,坐下以后,欲言又止,丁氏越发觉得奇怪。她想,徐军师从没有单独来找过我,今晚为什么事前来找我,而且神气很不平常?
“军师,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有一件要紧的事要跟夫人一谈,请夫人屏退左右。”
四个丫环看见丁氏把手一摆,有两个咚咚地跑上楼去,一个跑往厨房去听老妈子说古今,一个趁机会跑回小房里绣花鞋去了。
“夫人可知道李闯王今晚来了?”徐以显问。
“怎么不知道?大帅要请他住在我这楼上,刚才已经叫丫环们收拾齐备,火盆里也烧上木炭了。”
“夫人可知道李自成是怎样的人?”
丁氏不明白军师的用意何在,随便回答说:“还不是同咱们大帅差不多?也不会多长个鼻子眼睛。”
“夫人不知,李自成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非一般英雄可比。”
“我听说他近来在潼关全军覆没,连老婆、女儿都丢掉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不然,不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夫人不可以一时胜败论英雄。”徐以显轻咳一声,接着说:“李自成不贪财,不近酒色,与士卒同甘苦,这一点在当今群雄中实为少有。善于治兵,出于高迎祥手下而青出于蓝。近一两年来,听说他颇喜读书,更留意收买人心。我们的大帅在这些地方尚有不及,其他诸家起义英雄更差得远了。再说,此人颇有谋略,非一般战将可比。崇祯八年正月,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荥阳,商议如何抵抗官军围剿,多有畏惧之心,久而未决。那时候,李自成还是闯将,不很着名,在众议纷坛中按剑而起,大声说:‘怕什么?一人拼命,十人莫敌,况我们十万之众!目下我们的人马比官军多十倍,只要大家齐心作战,纵然他们把关宁铁骑调来,也不会把我们怎样,请大家不要三心二意,还是快决定迎敌之策。我想,我们十三家人马应该分成几大股,分头迎敌,互相策应。’他又建议:有的南当川、湖官兵;有的扼守黄河;洪承畴所率陕军较强,可以派重兵封锁潼关,并在崤函山中步步设伏,使陕兵无法东迸;另外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向东进,威逼南京,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大家齐声说好,杀马祭大,分头行动。这一次,高迎祥、李自成同我们敬轩将军并肩东下,千里进军,下颖州,破凤阳,焚皇陵,分兵直逼南京,举国震动,而朝廷围剿之计亦被粉碎。这件事,夫人总该听说过吧?”
丁氏开始有点明白了徐以显来见她的用意,抿着小口一笑,说:
“在娘家时我不出三门四户,来到谷城后又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天地,像这样的事我怎会知道?”
徐以显用指甲敲着茶几说:“如此谋略,可谓大智大勇,虽古之名将不过如是!”
丁氏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有趣,可惜从来没有人对她谈过。尽管她平日讨厌徐以显这个人,但为着想听故事以排遣她的心中寂寞,便问道:
“他这个人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徐以显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又说:“又如,崇祯七年夏天,诸家义军误人车厢峡,被陕西总督陈奇瑜围困。又是用李自成计,使大家平安脱险,转败为胜。这又是他的智谋过人。就以今天来谷城这件事说,也足以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如果是别人,新经这样惨败,必然十分沮丧,即使不投降,也必苟延性命于一时,坐待时机。可是他不然,他,你瞧,竟然不顾妻、女下落不明,冒着路上风险,奔波数百里,前来游说敬轩。已经几乎是赤手空拳,他还要鼓动风浪,兴云作雨,推动大局!就此一事,也可见他的不凡。”徐以显偷偷打量一眼,见丁氏低头微笑,不知她心中在想着什么,而自己的毒计又不好突然说出,只好随便加了一句:“虽然李自成还没有将劝大帅重新起事的话吐出来,但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肺腑,也白做敬轩将军的军师。”说毕,慢慢地端起茶杯,等候丁氏说话,以便抓住机会说出自己的来意。
丁氏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是想请我帮点忙吧?”
徐以显赶忙回答说:“夫人明智,我不说出来,夫人也会猜到。”
丁氏被徐以显的眼睛看得不好意思,用指头掠一掠鬓发,又说:“你想请我在大帅的面前替你说几句话?”
“正是此意。”
“你一张口就谈李闯王如何了不起,我就猜到你是想到闯王那里干一番大事业,打算请咱们大帅把你举荐给闯王。可是,你想,大帅怎么肯放你去?算了,你还是别打这主意吧。别的我可以替你说话,这样的忙我可不帮。”
徐以显赶快说:“非也,非也!夫人把我徐以显看成了朝秦暮楚之辈!”
丁氏诧异,收敛笑容,问:“军师,你究竟来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日后同我们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今日天送自成前来,请夫人劝大帅当机立断,将他除掉,免留后患。失此良机,悔之晚矣!”
丁氏的脸色突变,心头怦怦乱跳。她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原是个大家闺秀,今年正月出嫁时在路上被张献忠抢了来,十一个月来她对杀人的事情仍是看不惯,提起来就有些害怕,如今要她劝说张献忠杀害别人,尤其是杀害鼎鼎大名的李自成,她如何能不害怕?她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坚决地说:
“像这样坏良心的事情我不管。你想杀人,为什么不自己见大帅去说?”
“我已同大帅讲过,因见大帅犹豫不决,故来请夫人帮忙。夫人不为大帅的大事着想,难道也不为夫人你自己的前程着想?”
“你们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有什么相干?”
“夫人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萧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