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3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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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他把御营移到了松山堡北面的一座小山上,离松山堡不过数里路,从那里可以俯看城内的动静。他命令每天向松山堡内开炮,松山也照样向他这边打炮。他想进攻松山,又怕一时难以得手,因为松山堡的守卫很严密,城外还有几营明军。他终于放弃了立即攻破城池的想法,而准备将洪承畴长期围困下去。
他的心情始终很不正常。一方面由于胜利来得太快、太大,使他忽然觉得进入关内、占领北京、恢复金太宗的事业的抱负即将实现,因而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也许是曹变蛟劫营给他造成的惊恐太大,事隔多日,回想起来还感到可怕。这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就使他的心绪烦乱,夜晚常常要做些奇怪的梦。
一天夜间,他梦见自己正在指挥军队列阵,突然有一只坐山雕从天上飞下来,飞下地后就一直向着他面前走来,他连发两箭都没有射中。旁边一个大将又递给他一支箭,他才射中。他正要命人将死雕取过来看个究竟,低头一看,忽又发现一条青蛇正从马蹄旁经过,跑得非常快,于是他赶紧策马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条蛇还长着许多脚,所以跑得那么快。他正在着急,忽见天上飞下一只鹳来,猛地一嘴啄在蛇头上,蛇才动得慢了。鹳又继续一嘴一嘴地啄蛇,蛇一动也不动了。他感到很奇怪,因想这大概是专门吃蛇的鸟,所以蛇看见它就害怕,不敢抗拒。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惊醒。
第二天,他就把内院①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召进御帐,将自己的梦说给他们,然后问道:
①内院——清初因国家草创,未设内阁,将内阁和翰林院的政务合在一起,称为内院,又称内三院,包括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宏文院,各设大学士一人掌管。
“你们看,这是吉兆呀还是凶兆?”
大家纷纷说,这是吉兆,是大吉之兆。
皇太极问:“吉在何处?”特别望着范文程加问一句:“你要好生替我圆梦,不要故意将好的话说给我听!”
在汉人的文臣中,范文程最被信任,许多极重要的军国大计都同他秘密商议,听从他的意见。范是沈阳人,是宋朝范仲淹的后裔,相传他的祖先在明武宗时曾做过兵部尚书。他为人颖敏机警,沉着刚毅,少年时喜欢读书,爱好所谓“王霸大略”①。清太祖于天命三年②占领抚顺时候,范文程二十二岁,是沈阳县的秀才,到抚顺谒见努尔哈赤,愿意效忠。努尔哈赤因见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谈话颇有识见,又知道他是明朝的大臣之后,遂将他留下,并对诸贝勒说:“他是有名望的大臣后代,你们要好生待他!”范文程看清楚明朝的政治腐败,军力不振,努尔哈赤必将蚕食辽东和蒙古各地,兴国建业,所以他不像当时一般汉族读书人一样存着民族观念,而是考虑他自己如何能够保全他的家族和建立富贵功名。他竭智尽忠,为爱新觉罗家族驰驱疆场,运筹帷幄,比有些满洲贵族还要卖力,还要有用。皇太极继位后对他极其信任,言听计从。每次商议政事,皇太极总是向大臣们问:“范章京③知道么?”倘若他感到王、公、大臣们商议的结果不能使他满意或尚不能使他拿定主意,便问道:“为什么不同范章京商议?”如果大家说范章京也是这样意见,他便点头同意。以清国皇帝名义下的重要文件,如给朝鲜和蒙古各国④的敕谕,都交给范文程视草⑤。起初皇太极还将稿子看一遍,后来不再看稿,对范说:“你一定不会有错。”现在皇太极很担心他的梦不吉利,所以希望有学问又忠诚的范文程如实地替他圆梦。
①王霸大略——关于建立王业和霸业的重大问题。略是方略、计谋。
②天命三年——公历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
③章京——满洲语的音译,各级负责的官员都可以称做章京。
④各国——清朝建国初期,对“国家”的概念很宽泛,常常将散居东北的小部落和蒙古各部落也看成是国。
⑤视草——唐宋以来,皇帝所下诏、敕,交翰林院官员审定草稿,称做视草,后来也包括代皇帝起草。
范文程在乍然间也没法回答,但是他转着眼珠略想一下,俨然很有把握地回答说:“啊,陛下此梦确实做得非常好。雕为猛禽之首,显然指的就是明军统帅。陛下两箭不中而第三箭射中,说明洪承畴在这次战役中虽然侥幸不死,困守松山,将来必定难逃罗网,不是被我军所杀,就是被我军所俘。”
皇太极听了高兴,说道:“我宁愿他被捉住,可不愿他死掉。”忽然想起这梦还只圆了一半,便又问道:“可是那条青蛇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条青蛇即指仓皇逃窜的明军,虽然跑得快,但因陛下早在要道埋下伏兵,所以仍被截住,一举歼灭。那只鹳便是陛下的伏兵。”
皇太极又问:“可是蛇为什么有脚呢?”
希福赶快解释说:“明军吓破了胆,没命地逃,都恨不得多生几只脚出来啊!”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皇太极更加高兴,随即命萨满跳神,感谢皇天赐此吉祥之梦。
就在当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命四个人捧着玉玺给他,他双手接住。玉玺很重,刚一接住,他便醒了。
于是他又将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等叫进御帐,要他们圆梦。他们都说,这个梦再明白不过。玉玺乃天子之宝,太祖皇爷把玉玺授给皇上,皇上将来必然进入关内,建立大清朝一统江山无疑。
皇太极越发高兴。连着两天,他不断地赏赐这一个,赏赐那一个,连朝鲜国来的总兵官和一些武将也受到他的特别赏赐。然而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万分高兴之时,九月十二日那一天,从盛京来了两个满洲官员,一个叫满笃里,一个叫穆成格,向他禀告说关雎宫宸妃患病,病势不轻。皇太极一听,非常焦急,立刻召集诸王、贝勒、贝子、公、固山额真等前来,告诉他们,宸妃得病,他自己要马上回盛京探视。随即布置一部分人在多罗安平贝勒杜度、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固山额真谭泰等的率领下继续围困锦州,一部分人在多罗贝勒多铎、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罗洛宏等的率领下围困松山,还有一部分人分别驻守杏山、高桥等地。布置一毕,他就让大家退去,自己独坐御帐,想着宸妃的病情,感到无限忧虑。当天晚上,他展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
十三日一早,他就动身奔赴盛京。一连走了四天,来到一个地方住下。当夜一更时候,盛京又有使者来到,报说宸妃病危。皇太极无心再睡,立即吩咐启程。他一面心急如焚地往盛京赶路,一面遣大学士希福、刚林、梅勒章京①冷僧机、启心郎②索尼等先飞驰赶回盛京问候,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将近五更时,希福等从盛京返回,说是宸妃已死。皇太极一闻噩耗,登时从马上滚下来,哭倒在地。随行的诸王、贝勒赶忙上前解劝。皇太极哭了一阵,在左右的搀扶下又骑上马向盛京奔去。
①梅勒章京——满洲八旗封爵名号,约等于副将或副都统一级的武将。顺治年间定为世职。
②启心郎——清初因满洲诸王、贝勒掌管部、院事,设启心郎掌校理汉文册籍并备咨询。
到了盛京,进入关雎宫,一见宸妃的遗体,他又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王、公、大臣们都劝他节哀,说:“国家事重,请陛下爱惜圣体。”哭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勉强止住哭泣,筹备埋葬之事。又过了几天,宸妃已经埋毕。他亲到坟上哭了一场,奠了三杯酒。
从此他心情郁闷,时常想着宸妃生前的种种好处。想到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妃子,又是那样美貌,竟然只活了三十三岁,便已死别,这损失对他说来简直是无法补偿。虽然不久前他刚刚在对明朝作战中获得大胜,但也不足以消释他内心的悲哀。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没有先前那么好,心口有时隐隐作痛。
王、公、大臣们看到皇太极这样郁郁寡欢,都非常担心,联名上了一个满文奏折,大意说:
陛下万乘之尊,中外仰赖,臣庶归依。今日陛下过于悲痛,大小臣工皆不能自安。以臣等愚见,皇上蒙天眷佑,底定天下,抚育兆民,皇上一身关系重大。况今天威所临,大功屡捷;松山、锦州之克服,只是指顾间事。此正国家兴隆,明国败坏之时也。皇上宜仰体天意,善保圣躬;无国情牵,珍重自爱。……
这是存档的汉文译本,文绉绉的,有些删节。皇太极当时看的是满文本,比这啰嗦,也比这质朴得多,所以更容易打动他的心。他把奏折看了几遍,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心中的痛苦仍然一时不能消除。于是他决定出去打猎,借以排遣愁闷。谁知出了沈阳城后,无意间又经过宸妃墓前,登时触动他的心弦,又哭了一阵,哭声直传到陵园外边。哭毕,奠了酒,才率领打猎的队伍继续前进。自从宸妃死后,她的音容始终索绕在他的心头,不能淡忘,直到一年后他死的时候,那“悼亡”的悲痛依然伴随着他。
刘子政带着洪承畴给皇帝的一封奏疏和给兵部尚书陈新甲的一封密书,离开了松山营地后,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到了山海关后,他就因劳累和感冒病了起来。虽然病势不重,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加上心情忧闷,所以缠磨几天,吃了几剂汤药,才完全退烧。他正要赶往北京,忽然听到风传,说洪总督率领的援锦大军在松山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这传闻使他不胜震惊和忧虑,不能不停下来听候确讯。连着三四天,每天都有新的传闻,尽是兵败消息。到了第五天,山海关守将派出去的塘马自宁远回来,才证实了兵败的消息是真。除关于洪承畴的下落还传说纷纭外,对大军溃败的情况也大致清楚了。刘子政决定不去北京,只派人将洪承畴给皇帝的奏疏和给陈新甲的书信送往京城,他自己也给一位在朝中做官的朋友写了一封信,痛陈总监军张若麒狂躁喜功,一味促战,致有此败。
他想,既然援锦大军已溃,他赶回北京去就没有必要了。为着探清洪承畴的生死下落,他继续留在山海关。山海关的守将和总督行辕在山海关的留守处将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仍然住在澄海楼,受到优厚款待。山海关守将和留守处的将吏们每日得到松锦战事消息都赶快告诉他,每一个消息都刺痛他的心,增添他的愤慨和伤心,也增添他对国事的忧虑和绝望。白天,他有时在澄海楼等候消息,或倚着栏杆,凝望着大海沉思,长啸,叹息。有时他到山海关的城楼上向北了望。有时出关,立马在欢喜岭上,停留很久。有时他到城中古寺,同和尚了悟闲话,一谈就是半天。但每天晚上,他仍然在灯下注释《孙子兵法》,希望能早一点将这一凝结着多年心血的工作搞完。
又过了十天,许多情况更清楚了。他知道洪承畴并没有死,也不肯突围出来,退守松山堡中待援,被清兵四面围困。八位总兵有六位突围而归,只有曹变蛟和王廷臣留在洪的身边。他心中称赞洪的死守松山,说道:“这才是大臣临危处变之道。到处黄土埋忠骨,何必自陷国法,死于西市!”后来他听说有塘马从宁远来到,急急地赶赴北京,并听说是宁远总兵吴三桂向兵部衙门送递塘报,还带有吴三桂和张若麒的两封急奏。对于吴三桂的奏本他不大去想,而对于张若麒的奏本想得较多,忿忿地说:
“皇上就相信这样的人,所以才是非不明,如坐鼓中!”
一连数日,都是阴云低垂,霜风凄厉。刘子政心中痛苦,命仆人替他置办了简单的祭品,准备到欢喜岭上威远堡的城头上向北遥祭在松、锦一带阵亡的将士。主管总督行辕留守事宜的李嵩,就是春天到红瓦店迎接他的那位进士出身的文官,洪承畴的亲信幕僚,知道刘子政有遥祭阵亡将士之意,正合他的心愿,就同刘子政商量,改为公祭,交给行辕留守处的司务官立即准备。刘子政原想他私自望北方祭奠之后,了却一件心事,再逗留一二日便离开山海关往别处去,如今既然改为公祭,隆重举行,他也满意。在威远堡城中高处,临时搭起祭棚,挂起挽联,哀幛,布置了灵牌,树起了白幡,准备了两班奏哀乐的吹鼓手。除留守处备办了三牲①醴酒等祭品之外,刘子政自己也备了一份祭品,另外山海关镇衙门、榆关县衙门、还有其他设在山海关的大小文武衙门都送来了祭品。商定由李嵩主祭,刘子政读祭文。刘子政连夜赶写好祭文,将稿子交李嵩和两三位较有才学的同僚们看了看,都很赞赏,只是李嵩指着祭文中的有些字句说:
①三牲——牛、羊、猪。
“政老,这些话有违碍么?”
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