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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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闸子门——横街栅栏门,河南人叫做闸子门。
刘宗敏想了想,怒气稍息,说:“叫别人留守这里,你立刻多带骑兵去帮同张鼐寻找。你将我的话传给张鼐:别人跑了犹可,福王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禀明闯王,非砍掉你们的头不可!”等李俊答应一声“遵令”!转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声音说:“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当做从杞县来的客人看待,是把你当做闯王的部将看待。你要明白,这个福王,他是崇祯的亲叔父,民愤极大。咱们破洛阳为着何来?闯王将活捉福王的重担子交给张鼐和你们一群将领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们如何向闯王交账?如何对河南百姓说话?如何对全军将士说话?子英,尽管张鼐是在闯王和我的眼皮下长大的,他的两个哥哥都是跟着闯王阵亡的,闯王和高夫人把他当儿子看待,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弥昌他们又都是在闯王手下立过战功,在潼关南原出死力保护闯王突围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这不是一件小事。向来闯王的军法无私,我老刘执法如山,你们不可忘记!”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俊感到事情确实十分严重,而且深为激动,刚才在心中产生的那一缕委屈情绪跑到爪哇国了。他高声回答说:“请总哨刘爷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总哨的吩咐,末将一字一句都传给小张爷知道。闯王的军令森严,赏罚无私,总哨执法如山,末将等不敢忘记!”
他转身大踏步走出望京门,将守门的事情交给一个头目,留下五十名骑兵,将原来他率领的骑兵和西门打开后又来到的骑兵,足有四五百人,全部带上,飞马出城而去。随即刘宗敏也走出宫门,看见他的几名亲兵已经将马匹都从西华门牵来了。他望望附近地上躺着的一些死尸,还有被砍成重伤的乱兵在墙角呻吟,又看见不远处的北城头上已经有兵士巡逻。他转回头来向簇拥在背后的亲兵们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
“上马!”
早晨起来,李自成的伤风大体好了。吃过早饭,他正要动身进城,恰好有三个从一百六十里外的汝州来的百姓到辕门求见,控告知州钱柞征诬民为盗、屠戮良民的罪恶。李自成接见了百姓之后,已经是已时以后,就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上马出发。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刘宗敏曾三次派人飞马向闯王禀报,所以关于义军攻进洛阳后的重要情况,他全都知道。刘宗敏派的最后一个小校是卯牌时候从洛阳出发的,向闯王禀报入城以后的情况,并询问闯王进城的时间,以便众将领和老百姓在南门以外迎接。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率领亲兵亲将,在喊杀声中手挥花马剑,同他的攻城部队一起冲进城门;也有一两次是他随后进城,但也比较随便,在他进城之后,很多城内老百姓还不知道。今天是他起义以来第一次改变了进城方式,要使洛阳人民看看“奉天倡义”的“王者”气概和他的军容。除闯王和牛、宋等原有的随身亲兵之外,特地从拱卫关陵行辕的中军营挑选了三百将士,一律高头骏马,盔甲整齐,每人除宝剑、弓箭之外,还有一根白蜡杆红缨长枪。在进入河南之前,部队常在大山中的崎岖道路上奔走作战,将士携带长武器不便,所以以刀、剑和弓、箭为主要武器,正如人们所常说的“快马轻刀”。自从进人河南以后,作战的地理形势和军事形势都发生了变化,所以在李自成的部队中也出现了大量长枪。现在李自成从关陵往洛阳,队伍的前边是手持长枪的三百骑兵,每四人并辔前进。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后是一大群亲兵亲将。那长枪的枪杆、枪头的长度一律,将士们左手揽缰,右手持枪,枪尾插在马鞍右边安装的铁环子上,枪杆直立,所以在初春的阳光下看去像一队十分整齐的枪林,随着马的行走而波动。那磨利的枪头和猩红色的枪缨,以及紧随着他的银枪①、白鬃的“闯”字大旗和红伞银浮图②,在阳光中特别耀眼。
①银枪——指旗杆上端安装的银枪尖。
②银浮图——浮图是梵语音译,即塔。银浮图是伞上边的银制塔形装饰物。
早饭时候,里甲敲锣传呼:百姓们在南门外迎接闯王。很多百姓一则平日恨透王府和官府,把李闯王看成救命恩人二则兼有好奇心,巴不得早一点看见闯王究竟是什么样儿,三则南关外拥挤的人太多、简直没有下脚地方,所以很多百姓成群结队,扶老携幼,走到洛河岸等候迎接。约莫到已时三刻时候,等候在洛河两岸的老百姓中间纷纷地发出小声惊呼:“看,来了!来了!”人们看见闯王走近,不约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们却不像看见福王和文武大官时候低下头去,伏俯不动。他们都听说闯王十分仁义,怜悯百姓,不威吓人,所以大家抬着头注视着闯王的骑兵来到。就在持枪骑兵到了面前时,却有人在地上小声向身旁询问:
“哪一位是闯王爷?哪一位是?怎么没有看见穿黄龙袍的?”
旁边地上有人小声回答:“闯王爷还没有登极,不穿黄龙袍。”
“该不有一把黄伞?前边该不有金瓜、铖斧、朝天镫?”
“别吭声!来了,来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样,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斗篷,戴一顶北方农民喜欢戴的半旧白毡帽,上有红缨。他原来知道洛阳百姓和他的将领们要在洛阳南门外迎接他,却没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穷百姓来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见,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阳南关的大路两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远就为他摆着香案,为他的士兵们准备着热茶桶和稀饭桶。他的人马沿路不停,缓辔前进。闯王不断打量着路两旁的欢迎百姓,为着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经过多年的奋战、坎坷和挫败,今日胜利地走进曾经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阳,又加上洛阳百姓如此在路旁欢迎,他没法不感到心中激动。
离洛阳城门大约有两三里远的地方,李双喜和张鼐飞马前来迎接,而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和大群将领都在南关外立马迎候。李自成在将领们的簇拥中穿过南关,看见所有店铺都开门营业,门前摆着香案,门头上贴着用黄纸写的一个“顺”字,或写着“顺民”二字,而跪在道路两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贴着一个“顺”字。两三年来,他有时也想着将来会夺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将来用什么国号,却没有想过。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闪出来“大顺朝”三个字,同时想到了“应天顺人”这句成语。但是他没有机会多想,已经来到洛阳南门。他抬头望了一眼,看见城墙很高,城楼巍峨,城门洞上边有一块青石匾额,上刻“长夏门”三个大字。刚看清这三个大字,他的乌龙驹已经走进城门洞了。
刘宗敏等将闯王接进道台衙门。这是刘宗敏暂时驻的地方,在这里主持全城的军事、政治。李闯王离开关陵之前,已经知道福王和吕维棋都在黎明时候捉到。福王带着两三个心腹太监出城后藏在东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见,禀报张鼐,将他捉到;吕维祺正要缒城逃走,被张鼐的士兵在北城头上捉到。闯王望着张鼐问: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还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张鼐很害怕,赶快回答说:“现在已经查明,福王世子没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国寺,出城后由护送的卫士背着他逃到一个小村庄名叫苗家海,被我们的巡逻弟兄看见。弟兄们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们从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匹马,上马逃走了。当时弟兄们不晓得他是何人,所以没有继续追赶。天明后在邙山脚下一个乱葬坟园中捉到了一个护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乱中缒城逃走,现在还没有查出下落。我没有捉到福王世子,请闯王从严治罪。”
闯王沉默片刻,说:“只要捉到福王这个主犯,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将李公子的几百骑兵交还给他。他今天下午作好准备,从明天开始由他主持,分别在三个地方赈济洛阳饥民。”他转向刘宗敏:“大军进洛阳以后杀了多少人?”
宗敏说:“城上杀了几个人,有的是乱兵杀的。福王宫中和宫门外边死了三十几个人。乱兵进去时杀死了一些人,有的乱兵又给我们就地正法了。”
闯王点头,又问:“百姓看见捉到吕维棋有何话说?”
宗敏说:“我询问他家中的一些丫环、仆人,还有一些街坊邻居,知道吕维棋确实纵容悍奴恶仆欺压百姓,洛阳人敢怒不敢言。将他捉到以后,百姓拍手称快。”
闯王转向牛金星问:“你看,吕维祺肯投降么?”
牛金星已经不敢再流露救合维棋的思想,回答说:“吕维棋曾为朝廷大臣,又以理学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杀了算啦。”
刘宗敏、袁宗第、李过都同时绽开笑颜,说:“牛先生说得是,杀了算啦。”宋献策和李岩也一齐点头。李自成见文武意见一致,心中高兴,微笑点头,又问:
“在洛阳的现任文武官员有逃掉的没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现任文武官员全未逃脱,都拘留在各自家中,听候处置。”
闯王又向双喜询问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乡宦豪门的进行情况,便将话题转到了如何放赈,如何扩大部队的问题上去。午饭以后,他将李岩留在道台衙门准备放赈的事,然后带着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袁宗第离开道台衙门。
这时,正有一大堆百姓拥拥挤挤地看照壁上新贴出的《九问九劝》,而大街上凡是贴《九问九劝》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拥挤着看。有的人在看的时候不由得咕哝着念出声来,而有的人稍微放大声音,有意念给别人听。每处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识字或识字极少的穷百姓,他们挤进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听,听了后好回去向街坊邻居和家人转述大意。有一个叫做李三景的老头,人们都叫他李三爷。他原是一个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难,但又不会干别的营生,每天大半时间坐茶馆,度过了许多年。他识字很少,每当府、县衙门张贴新告示时,他就赶快挤进人堆,装做看告示的模样,实际是听别人念告示,记在心中,然后到茶馆中大谈起来。街坊的年轻人多知道他不大识字,看见他刚挤进人堆中,有时抬头,有时低头,装做眼睛随着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动,便故意问他:“李三爷,这告示上写的啥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厉害!厉害!”李三景并未说错,因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粮,要捐,便是宣布戒严和各种禁令,或出斩犯人。在洛阳内城就流行一句歇后语,河南人叫做“嵌子”,说道:“李三爷看告示——厉害!”现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贴着“顺”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挤进人堆,目注文告,侧耳细听。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道:“先生,李闯王的告示上说的啥事儿?”李三景随口回答:“厉害!厉害!”过了片刻,他已经将《九问九劝》的全文听了两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问话特别合他心意。又有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他时,他脱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闯王的人马离开洛阳后他会因这一句回答惹出祸事,赶快改口说:“说不得,说不得!”怀着兴奋的心情,从人堆中挤了出去。
李闯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宫去,亲兵们牵着战马走在后边。当他们走到王宫前边时,看见宫墙上也贴着《九问九劝》,挤着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人堆背后,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从人们的头上或头和头的空隙间往前看。有些听的人们不住点头,还有的忍不住小声说:“好!好!说的痛快!”百姓们看见闯王等走近时,都转身迎着他们肃立无声,目送着他们过去。这种情形,在洛阳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爷出宫,事先要清道静街,不准闲人窥看;街上的人们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许抬头。如果是巡抚来到洛阳,街上也得静街,跪迎,在巡抚的八抬大轿前走着卫队、仪仗,还抬着香炉,里边烧着檀香,并有人鸣锣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阳知县上街,也要坐四人轿,有一群衙役前呼后拥,有一人高擎着青布伞(作为仪仗用的)走在轿前,而跑在最前边的两个衙役擎着虎头牌,一个牌上写着“回避”,一个牌上写着“肃静”,在虎头牌前边还有一个衙役一边跑一边打锣,一边吆喝,使街上走动的百姓赶快往街边回避。如今百姓们却看见李闯王是另一个样儿:衣饰俭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