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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李自成-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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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声音同时说:“自然是搭在庙门前边。”

献忠摇摇头,说:“不行。庙门前场子太小,咱的将士多,看戏不方便。我看这庙后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戏台子搭在庙后。”

片刻沉默过后,开始有一个人说好,跟着第二个人表示赞成,又跟着差不多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使将士们看戏很方便。还有人称赞说:像这样的新鲜主意非大帅想不出来,也非大帅不敢想。张献忠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声骂道:

“你们全都是混账王八蛋,家里开着高帽店,动不动拿高帽子给老子戴,不怕亏本!老子说东,你们不说西;老子说黑的是白的,你们也跟着说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戏把戏台子搭在神屁股后?老子故意那么说,你们就对我来个老母猪吃黍子——顺杆子上来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这支人马非砸锅不成,打个屁的天下!从今日起,以后谁再光给老子灌米汤,光给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决不答应!”

看见左右几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们有的脸红,有的害怕,有的低下脑壳,献忠觉得痛快,但又不愿使他们过于难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尴尬的局面冲淡。他又说:

“本帅一贯不喜欢戴高帽子,巴不得你们各位多进逆耳忠言,不要光说好听的。咱们既然要齐心打江山,我就应该做到从谏如流,你们就应该做到知无不言。这样,咱们才能把事情办好。对吧?”

大家唯唯称是。每个人都重新感到张献忠待部下平易。亲切、胸怀坦率,同时大家的脸上重新挂出轻松的笑容。有一个叫做常建的中年人,原是张大经的请客,恭敬地笑着说:

“自古创业之主,能够像大帅这样礼贤下士,推诚待人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够像大帅这样喜欢听逆耳忠言,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如此确是古今少有!我们今后必须竭忠尽虑,看见大帅有一时想不到的地方随时进言,辅佐大帅早定天下,功迈汉祖、唐宗。”

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常建的话里也有阿谀的成分,但是他觉得听着还舒服,所以不再骂人。他站起来,在掌文案的潘独鳌的肩上一拍,说:

“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潘独鳌参与密仪,很见信任,自认是张良、陈平一流人物,日后必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他喜欢作诗,马鞍上挂着一个锦囊,作好一首诗就装进去。遇到打仗时候,他将诗囊系在身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使遗失。现在张献忠带着他看过关帝庙前搭戏台子的地方以后,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老潘,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确实跟老熊大不一样,看来他等到襄阳巩固之后,非同咱们大干一仗不可。伙计,你有什么好主意?”

潘独鳌回答说:“此事我已经思之熟矣。杨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确是个人才,精明练达。倘若崇祯不是很怕大帅,决不肯放他出京督师。但是别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头来也是无能为力。”

“怎见得?”

“大势是明摆着的,不用智者也可以判断后果。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①向来是党同伐异,门户之见甚深。杨文弱纵有通天本领,深蒙崇祯信任,也无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击他,遇事掣肘。尽管那班官僚们也痛恨义军,可是对杨嗣昌的督师作战却只会坐在高枝上说风凉话,站在岸上看翻船。如此一个朝廷,他如何能够有大的作为?第二,崇祯这个人,目前焦急得活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加上性情一贯刚愎急躁,对待臣下寡恩。别看他目前十分宠信杨文弱,等到一年两年之后,杨文弱劳师无功,他马上会变为恼恨,说罚就罚,说杀就杀。第三,近年来明朝将骄兵惰,勇于殃民,怯于作战,杨文弱无术可以驾驭。时日稍久,他们对这位督师辅臣的话依样不听,而杨也对他们毫无办法。他的尚方剑只能够杀猴子,不能吓住老虎。还有第四,明朝的大将们平日拥兵自重,互相嫉妒,打起仗来各存私心,狼上狗不上。有此以上四端,所以我说这战事根本不用担忧,胜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①臣工——见本书第一卷第15页注释。

张献忠沉吟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徐军师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伙计,目前杨嗣昌这王八蛋调集人马很多,左良玉和贺人龙等一班大将暂时还不敢不听从他的调遣,我们用什么计策应付目前局势?”

潘独鳌说:“目前我们第一要拖时间,不使官军得手;第二要离间他们。既要离间杨嗣昌和几位大将不和,也要离间左良玉同贺疯子不和。总之,要想办法离间他们。”

“好!……怎样离间这一群王八蛋们?”

“我正在思索离间之策。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当禀明大帅斟酌。”

“好。咱们都想想。老潘,近来又作了不少诗吧?”

“开春以来又作了若干首,但无甚惬意者,只可供覆瓿①而已。”

①覆瓿——古人说自己的着作无足重视便说只可覆瓿。“瓿”是盛酱的瓦罐儿。

献忠笑着说:“伙计,你别对我说话文诌诌的。你们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儿多啦,已经造了反,身上还带着秀才的酸气。”

“大帅此话何指?”

“你不明白我指的什么?比如,你要想谦虚说自己的诗作得不好,你就直说不好,何必总爱说什么‘覆瓿’?咱们整年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坛坛罐罐儿叫你拿诗稿去盖?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后,献忠又说道:“伙计,快念一首好诗叫咱听听。你别看我读书不如你们举人秀才多,别人作了好诗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请大帅不要见笑。我去年秋天作的一首五律,这几天又改了一遍,现在拿出来,敢乞大帅指疵。”

潘独鳌从腰里解下锦囊,取出一卷诗稿,翻到《白土关阻雨》一首,捧到献忠面前,让献忠看着诗稿,然后念道:

秋风白雨声,

战客听偏惊。

漠漠山云合,

漫漫涧水平。

前筹频共画,

借箸待专征。

为问彼苍者,

明朝可是晴?

献忠捋着胡子,没有做声。虽然像“前筹”、“借箸”这两个用词他不很懂得,但全诗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沉默一阵,他微微一笑,说:

“老潘,你虽然跟咱老张起义,一心一意辅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将士们到底不一样啊!你说我说得对么?说来说去,你是个从军的秀才,骨子里不同那班刀把儿在手掌上磨出老茧的将士一样!”

“大帅……”

“去年九月间,在白土关下过一场大雨之后,第二天咱们狠狠地杀败了官军。将士们头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们多勇猛啊!喊杀声震动山谷,到处旌旗招展,鼓声不绝,把龟儿子们杀得尸横遍野,丢盔弃甲。可是你这首诗是大战前一天写的,一点儿鼓舞人心的劲头也没有。你的心呀,伙计,也像是被灰云彩遮着的阴天一样!诗写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将士们那种振奋的心!还有最近作的好诗么?请念首短的听听。”

潘独鳌本来是等待着献忠的夸奖,不料却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情绪。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绝:

三过禅林未参禅,

纷纷羽檄促征鞭。

劳臣岁月皆王路,

历尽风霜不知年。

献忠听完,觉着音调很好听,但有的字还听不真切,就把诗稿要去自看。他看见这首诗的题目是《过禅林寺》,又把四句诗念了一遍。由于他是个十分颖悟的人,小时读过书,两年来他的左右不离读书人,所以这诗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赏。他把诗品味品味,笑着说:

“这首诗是过年节写的,写得不赖,只是也有一句说的不是真话。”

“请大帅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话?”

“这第一句就不真。咱们每次过禅林寺,和尚们大半都躲了起来,你去参个禅。再说,你一心随俺老张打江山,并不想‘立地成佛’,平日俺也没听说你多么信佛,这时即使和尚们不躲避,你会有闲心去参禅么?”

潘独鳌替自己辩解说:“古人作诗也没一字一句都那么认真的,不过是述怀罢了。”

“伙计,这第三句怎么讲?”献忠故意笑着问。

“这句诗中的‘劳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说,辛劳的臣子为王事奔波,岁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发掉了。”

“君王是谁?”

“自然是指的大帅。”

“咱的江山还没有影子哩。”

“虽然天下未定,大帅尚未登极,但独鳌既投麾下,与大帅即有君臣之谊。不惟独鳌如此,凡大帅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独鳌的这几句话恰恰打在献忠的心窝里。他在独鳌的脸上看了一阵,将独鳌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说:

“还是你们读书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从潘独鳌的这一首七绝诗里,可以看出来在献忠建立大西朝的前三四年,他的左右亲信,特别是一些封建地主阶级出身的读书人,已经在心理上和思想感情上同他形成了明确的君臣关系。由于形成了这种关系,当然更会助长献忠的骄气和他周围的阿谀之风。当张献忠正在陶醉于连续胜利和周围很多人的阿谀之中时,杨嗣昌已经将向他包围进攻的军事部署就绪了。

杨嗣昌第二次在襄阳召集诸将会议过了十几天,左良玉的军队和陕西的官军各路齐动,要向张献忠进行围攻。献忠事先得到住在襄阳城内的坐探密报,知道了杨嗣昌的作战方略和兵力部署,但没有特别重视。他对左右亲信说:

“老左是咱手下败将,他咬不了咱老子的属!”

尽管张献忠瞧不起左良玉,但还是作些准备。闰正月下旬,献忠将人马拉到川、陕交界的太平县(今万源)境内,老营和三千人马驻扎在玛瑙山①,各营分驻在周围两三个地方,为着打粮方便,相距都有二十里以上。这儿是大巴山脉的北麓,山势雄伟,地理险要,而太平县又是从陕南进人川北的一个要道。献忠暂时驻军这里,避开同左良工作战,一面休息士马,一面收集粮食,打算伺机从太平县突人四川,或沿着川、陕边界奔往竹溪、竹山,设法重新与曹操会师。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在汉中和兴安驻有重兵,所以他无意奔往汉中一带。

①玛瑙山——在四川万源县西北七十里处,靠近陕西镇巴县境。

他刚到玛瑙山几天,探得左良玉的追兵已经由湖广进人陕西,在平利按兵不动。多数将领和谋士们都认为左良玉被杨嗣昌催促不过,做一个前来追剿的样儿给朝廷看看,未必敢真的冒险深人。纵然有几个人认为左良玉可能向玛瑙山追来,但在张献忠的面前都不敢多说。一种骄傲和麻痹的气氛笼罩着献忠的老营。有一天在晚饭后闲谈中间,军师徐以显提到须要在一些险要路口派兵把守,以防官军偷袭。张献忠笑着说:

“老徐,你不用过于担心。左良玉这龟儿子,自从罗猴山那一仗吃了大亏,几乎把他的老本地折光,听到咱老张的名字就头皮发麻。倘若他再像那样惨败一次,不只是受崇帧严旨切责,给他一个降级处分,只怕他的前程也难保啦,说不定还会送了他的狗命。虽说朝廷轻易不敢杀手握兵权的大将,可是,伙计,杨嗣昌在军中,找机会杀个大将为朝廷树威,还怕无机可寻?依我看,老左这家伙,只好在平利按兵不动,不敢冒险深人。如今朝廷大将,谁不是只想着保持禄位。他们的上策是拥兵观望,下策是实打硬拼。老左可没有鬼迷心窍!”

张大经频频点头,说道:“大帅所言极是。俗话说: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左昆山在罗猴山受过教训,不过半年多一点时间,前事记忆犹新,决不敢再一次贸然深人。”

徐以显摇头说:“不然,不然。左昆山久历戎行,也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断不会因吃了一次败仗就惊魂落魄,不敢再战。听说朝廷对他的拥兵骄横颇为不满,杨嗣昌实想找机会夺他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这事他也知道。如今老左进到平利,贺疯子等人率领的秦军也从兴安州向我们逼进,都想寻觅机会建功,而老左更想赶快打一个胜仗给杨嗣昌看看。打仗的事儿,总要有备无患,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张献忠哈哈大笑,在徐以显的肩上一拍,说:“我的好军师!如今是闰正月,高山上还很冷,你这把鹅毛扇子偏扇冷风,不扇热风!你全不想一想,从罗猴山一战之后,咱们的士气旺盛,官军更加怯战,老左何必来玛瑶山向老虎头上搔痒?他一向同贺人龙各怀私心,尿不到一个壶里,如何能同心作战?你放心吧,他们谁也不敢往玛瑙山来。咱们的粮食不多,每天派小股人马四出打粮要紧!”

潘独鳌接着说:“大帅料敌,可谓知己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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