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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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而言不啻为一把双刃剑。曹操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有选择吗?若不接纳世家大族,人家可以反叛,可以投奔他人。外有孙刘未灭,内有百废待举,若陷入无休止的内斗,天下还有安定之日吗?曹家还能坐稳江山吗?形势逼人,须知孙权早已与顾陆朱张等江东大族融为一体,刘备也绞尽脑汁要把荆州之士捆绑在战车上,曹魏不这么干何以稳定内部,何以积蓄实力与他们决战?士族政治固然危害无穷,但若连眼下困难都解决不了,何谈将来?即便这是杯毒酒,也只能强忍着往下咽。
曹操实是无比痛苦,他击败了袁绍,但他却要向自己的手下败将低头,接受手下败将的为政之道,无异于向全天下士人宣布自己这半辈子错了!身为君王还有比这更屈辱的吗?他自欺欺人的谎言完全被仲长统戳穿了,气愤填膺,不住咆哮:“你这大胆狂生!好好好……你口口声声说寡人不对,那你想要寡人怎么办?寡人还能怎样?你说啊!”
这次轮到仲长统无言以对了——是啊,还能指望曹操怎样?世家豪强自秦汉以来就是难治的顽症,中兴二百载早已发展到无法扼制的地步。虽然曹操专横跋扈不惧天命,但要他与数百年的历史潮流斗争,这现实吗?
“臣有罪……”仲长统不得不低头,“大王息怒,保重身……”
“闭嘴!你等文人就会乱发狂言!谁知寡人之苦、寡人之烦?”曹操踱来踱去,越想越气,却已搞不清究竟是跟仲长统生气,还是跟自己;满腹怨烦无处可泄,抬腿一脚,把帅案踢翻了。
殿外伺候的寺人、武士早惊动了,涌上殿来一看——曹操如同一个疯魔的白发老人,一瘸一拐蹒跚着,抓起一切能抓的东西乱砍乱砸;仲长统早吓得瘫软在地。
严峻心思灵动,手指仲长统,招呼众侍卫道:“此人欺君罔上惹怒大王,还不速速拿下?”
众武士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将仲长统死死按住。饶是仲长统胆大包天此刻也心灰意冷,料想必有一场塌天大祸,恐怕要蹈边让、孔融的覆辙了。
哪知曹操却突然喊道:“谁让你们擒他的?把他、把他……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回许都,寡人永不再见此人!”气归气怒归怒,无论嘴上如何狡辩,他都无法否定仲长统之预言,而且人家越是直言越是出于挚诚。曹操杀的人多了,因言获罪的也不少,但他从来要杀谁就痛痛快快杀;让人家推心置腹放胆直言,却引为把柄置人死地,曹操毕竟英雄一世,不会行此下作伎俩。
“谢大王不杀之恩……”仲长统颤巍巍咕哝一声,不禁流下两行热泪——毕竟曹操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赶上这个动乱的年代,若不是有曹操这样敢于挑战天命的主公,焉能容他这等发“逆天”之论的人混迹庙堂?
“轰走!快快轰走!”曹操扭过头死命挥着衣袖,仿佛是要驱走一件不祥之物,又好像充满畏惧不敢面对。
仲长统被武士推推搡搡出了大殿,又忍不住回头瞧曹操最后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泪光中的曹操变得无比扭曲、无比狰狞、无比丑陋,兀自咆哮着、摔打着、挣扎着,却显得那么无力,他注定无法与命运抗争。谁是他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
青春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父子亲情也没有了,匡扶汉室的本志已背弃,要当帝王的渴望还需压抑,统一天下遥遥无期,如今就毕生的理想追求都被他自己扼杀了。都破灭了……除了那个带给他孤独的王者之位,他还有什么?
第十一章 亲征汉中,曹操为天下最后一搏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六月,炎炎夏季又到了。燥热天气已持续好几天,有两场雨也只是电闪雷鸣旋即而止,没半个时辰又恢复原样。四下没一丝风,烈日流火烁金,把大地炙烤得黄焦焦、热腾腾。从邺城城楼向外望去,草木都蔫巴巴的,耷拉着枝叶动也不动;宽阔的驿道黄土蒸腾,与灼热的白气交织一片,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而此时此刻,中阳门城楼上挤满了人,有文有武还有太子曹丕和众王子,虽然大家都换了最薄的衣服,尽量躲在荫凉处,还是热得汗透衣襟,人人脑门一层汗珠。这该死的鬼日子谁也不会没事往城楼上跑,大伙都是奉魏王之命而来。曹操也和众人一样登临城楼,倚在一张藤编的胡床上;唯独不同的是他似乎全然不觉暑热,穿锦绣长衣,戴冕旒冠,脸色苍白,没流一滴汗水——阴虚而火旺,这便是病态。
这两年来群臣已见惯了他的暴怒无常,今天的曹操却格外沉静,甚至有一丝无精打采的垂老之感,大家又不免为他病体担忧。自那日赶走仲长统,他大闹一场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仿佛心灵一下子被掏空了,浑浑噩噩提不起精神,方士也不见了,连李珰之配的汤药喝着也不起劲了,看来他已默认了这无奈的命运。
曹操始终默不作声,只愣愣地眺望着城西,其实这炎热的日子又有何景致可观?臣僚都屏息凝神,低头看着脚下城砖,谁也搞不清他叫大伙来做什么,也无人敢问。众大臣还好说,王子们却有点儿沉不住气,曹衮、曹茂之流还小,早热得站不住了,巴望着要往城下钻,可谁也不敢说话,都偷偷瞅向大哥曹丕。曹丕也揣测不清父亲心思,碍于身份更不敢贸然进言,又朝严峻、孔桂使了个颜色。
二人会意,刚欲凑前劝曹操回宫。哪知曹操突然开了口:“你们往那边看。”他抬手指向西面远处一片光秃秃山冈,“那处地方贫瘠而开阔,寡人死后就葬在那里。”
大家皆是一惊,万没料到他竟是在给自己挑坟地——固然曹操一天天苍老,但他毕竟强横一世,对曹营众臣和北方百姓而言更是早已习惯了他的统治,猛然听他提身后事,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群臣齐刷刷跪倒:“大王,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曹植身子一颤,伏地大呼:“儿臣愿父亲长命百岁,永享安康!”
曹丕更是跪趴两步,凑到胡床前,抓住父亲袍襟:“天下未平,四海未安,黎庶嗷嗷以望尊者。父王何以言死?”
曹操并不理睬他们,兀自凝望着西方,目光幽幽的,似是充满了疲倦和迷惘:“有生就有死,自古无不逝之人,又有什么吉不吉的?寡人自己选好陵墓,也省得你们日后操心。”
群臣几时见过曹操这般心灰意冷,都不禁唏嘘,丁仪、孔桂等更泣不成声:“大王乃天降之神匡救乱世,您不会死,不会死的……”后面的话没法说——您死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曹操只长叹一声,又道:“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邺城西冈虽贫,却有西门豹之祠,此乃古之先贤。可在其左近之地为陵,也不必建封植树,因高为基,简单下葬。《周礼》有云,‘冢人掌公墓之地,凡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居后。’汉制谓之陪陵。日后凡有功于我曹魏社稷者,死后可陪我陵。”
曹彰倒似把生死看得很开,没掉眼泪,只道:“父王有此意愿,儿等无敢不从。但父王有开创社稷之功,岂能不封不树,草草薄葬?倘若如此非但无以宣父王之德,恐怕世人也要讥讽我兄弟不孝。”
“不孝?”曹操瞥了他一眼,“世间有大孝,有小孝。扬我曹魏之业,吞并四海传与万世,才是大孝,修陵算得了什么?昔日孝景帝遵文帝遗旨为父薄葬,至今山陵完好;光武帝英雄一世,明帝却偏偏厚葬其父以扬帝德,结果还不是被掘墓贼盗了?古之圣人以天下为家,不别远近,不殊内外。虞舜葬于苍梧,夏禹葬于会稽,皆巡狩年老,道死边土。寡人不配与圣王比德,能有一方水土为陵就很知足,更复何求?天下未宁不可厚葬以长奢华之风。”不奢华是一方面,自新莽以来赤眉、绿林都曾干过盗墓勾当;董卓迁都西京时几乎把三辅富庶陵墓挖了个遍,其实连曹操自己都未能免俗,掘了梁孝王陵墓,他怎能不防备别人来挖他的坟?不封不树,薄葬轻敛,没什么可盗的,自然就绝了贼人之心。
曹彰诺诺连声,心下却忖——您倒想开了,不过死人做不了活人的主,到时候也未必能如愿。
“子桓、子文、子建,还有朱虎,你们近前来。”曹操点手唤过年纪最长的四个儿子。曹丕、曹彰、曹植、曹彪都围跪在胡床前。
“为父三十年苦心孤诣,我曹魏基业来之不易。《公羊传》有云,‘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帝王以九州四海为家,若非扫灭狼烟归为一统,终不能算成就正朔。为父老了,不知来日几何,统一天下的大业就指望你们啦!”时至今日曹操终于不再对统一天下抱有奢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生之年已办不到,只能留诸后人了。
在场众人几时见过曹操无奈自弃?这次连曹彰都一脸怅然,曹丕却心下怏怏——平定天下之事交代我这太子就好了,却拉上仨兄弟,未免不伦不类。
“你们四个虽已长成,但列位兄弟尚幼,似幹儿不过三岁,日后教养之事多累汝等。”说到这儿曹操才握住曹丕的手,“你等需手足一心共保社稷,万万要以袁谭、袁尚兄弟为鉴!”知子莫若父,曹操了解曹丕心胸,因而同时向他兄弟四人托付后事,让大家有个见证,似乎这样就能确保曹丕日后善待兄弟——但这真的有用吗?
曹丕立刻指天为誓:“父王之言,孩儿一定铭记在心!”
“好!听你这么说,为父放心了。”曹操轻轻抚着曹丕肩膀——这是曹丕晋位太子以来他第一次当众夸奖儿子,但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真心夸奖曹丕。
曹宇、曹衮等小王子早哭作一团,群臣也唏嘘不止。却见曹操长出一口气,似是压在心头的事终于完成了,继而黯淡的目光忽然一闪,挺直身子道:“既然后事已交代明白……传令中军整备兵马,寡人要亲统大军再征汉中!”
所有人又是一惊。曹植欲谏,却被曹操抬手拦住:“前番吴兰、马超虽败于武都,刘备贼心不死卷土重来,听闻已调动川蜀之地所有人马大举压向汉中。寡人与此贼不共戴天,必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若能保住汉中,进图蜀中,则天下之定不远矣。”
道理是不错,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再打仗吗?曹操这次出兵的举动与其说有感于形势,还不如说是奋力一搏的冲动。众人尽感忧虑,可这话又不能明说,倘直言他年老体衰不堪再战,岂不触了霉头?黄门侍郎刘廙出班奏道:“微臣不敢阻大王远征,但有一言还望大王纳之。”
“说。”
刘廙恭恭敬敬道:“大王起军三十余年,敌无不破,强无不服。今孙权负险于吴,刘备不宾于蜀,此皆重山恶水偏僻之地,虽自守无以成大害。昔文王伐崇,三驾不下,归而修德,然后服之。为今之计莫若料四方之险,择要害而守之,选天下之甲卒岁更焉。殿下可高枕于广夏,潜思于治国;广农桑,事从节约,修之旬年,则国富民安,虽不征亦天下可定矣!”一来刘廙是读书人,推崇以德服人;二来也避开曹操病体不谈,绕着弯劝他别去。拿别人说事或许曹操不听,把他推崇的周文王抬出来,他还能不听吗?
岂料曹操“嘿嘿”一笑,拍拍自己胸口道:“非但君当知臣,臣亦当知君。欲使寡人坐行西伯之德,恐非其人也!”你想要我学周文王,我是那种人吗?这算是把话彻底说透了——莫看曹操每每上表自谦,声称仰慕周文王之德,什么“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以服事殷”,什么“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其实他心目中真拿周文王当回事吗?他以军功起家,以武力称霸,欲达目的无所不为,焉能真的笃信道德?谦诚之言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真叫他以德服人,岂非笑谈?
刘廙嘿然而退,曹丕见他故意没把话说透,自己却要敞开直言:“父王当真要去,只恐……”
“你放心,此番我携你母及众姬妾同往,随时照顾寡人,诸医士也随军侍奉汤药,料也无妨!”
“李珰之倒也
罢了,那帮方士之人……”曹植想提这事,又不忍扫父亲的兴,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老辣:“你们真以为为父老糊涂了?就凭他们那点儿伎俩还蒙不倒我!先前郄俭、左慈等或可一信,不过寡人年事已高即便修行也难裨益,至于后来大批左道之人皆是寡人将计就计,故意把他们诓来的。此等妖言之辈虽不能迷惑正人,却可蒙骗百姓,接奸宄以欺众,行妖慝以惑民,昔张角以此法构乱,社稷之患不可不慎。所以寡人将他们通通招来,若真有本领顾问养生之道,若徒有惑众之能,则拘于邺城,使他们不至于流散民间。凡术士之辈敢离邺城一步者格杀勿论!”曹丕、曹植尽皆凛然,没想到父亲藏了这么深的心机。不过曹操又是打坐采气又是歌咏神仙,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