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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0章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4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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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长统一见这八个字,神往的眼光又黯淡了,也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曹操再不犹豫,奋笔疾书:

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

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于铄贤圣,总统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狱。

有燔丹书,无普赦赎。皋陶甫侯,何有失职?

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劳民为君,役赋其力。

舜漆食器,畔者十国。不及唐尧,采椽不斫。

世叹伯夷,欲以厉俗。侈恶之大,俭为共德。

许由推让,岂有讼曲?兼爱尚同,疏者为戚。

(曹操《度关山》)

一挥而就,曹操把墨笔往旁边重重一拍,王象立时赞道:“好!古人云,‘举网以纲,千目皆张;振裘持领,万毛自整。’大王以圣贤为纲,仁义掣领,倡爱民、勤政、尚俭之德,真不朽之业也!”他把这些历代帝王都曾宣扬,又由曹操临摹一遍的话喻为不朽,显然言过其词。

荀纬见地更高一层:“墨子曰,‘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又曰,‘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古者儒墨皆为显学,却若泾渭参商。大王以儒化墨,合两家之精髓,实是难得。”

曹操捏着眉头,似是完成一件极为耗神的差事,疲惫地摆摆手:“寡人想静静,出去吧……”荀王二人知他近来愈加喜怒无常,赶紧收起书简施礼而退。

“公理,你留一步。”

“诺。”仲长统似乎早料到他要留自己,站在那里动都没动。

仲长统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知道曹操会找他谈话,调他来邺城为的也就是这一天,他也期望着这次交谈——因为他也和曹操一样,在这世上或许只有对方这半个知己。

曹操否定天命,他也否定天命,称得起是知己。但曹操否定天命是欲破他人之天命,树己之权威;仲长统否定天命则是有感千古兴亡之轮回,欲究来世之盛衰。一个是意图问鼎天下的君王,一个是醉心世间教化的文人,完全是两条道上跑的马。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操仅是利用了仲长统和他的《昌言》,利用了抨击天命、忠君之说,但即便是这种利用也足以让仲长统感到慰藉。因为对于他这个出身寒门又独执异论的人来说,这世道太孤独,没人理解他,更不要期望什么赞许,二十年来他遭遇的只是冷眼和敌视;能有曹操这样一位君王重视他,利用他,在他看来已大喜过望。

曹操并没正视仲长统,茫然低着头,似是疲惫至极:“记得十三年前寡人初定冀州,你论及袁氏为政之失,今日看来寡人为政比昔日袁绍如何?”

“臣不敢言。”

“但言无妨,说好说坏寡人无怪。”话虽这么说,曹操却未与他有一丝眼神交流,甚至有些害怕与他对视——天底下没人能比仲长统更了解君王和权力的真面孔,在他面前曹操毫无神秘可言。

“诺。”仲长统深施一礼,缓缓道,“以在下观之,大王如今之政与昔日袁氏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耳。”这话大胆犯上,却一语中的——如今曹魏之政已转而以世家大族为本,以儒家经学为教,与当年袁绍有何不同?只不过那些豪强大族还不那么猖獗,还不能左右曹魏国政罢了。

“哼。”曹操苦笑一声,对这个答复毫不意外,“寡人生平最欲击败的对手就是袁本初,原以为官渡一战是非已分,没想到时至今日仍不能摆脱他的阴影。”

“不过……窃以为大王与袁本初绝非同路。袁绍四世三公豪强之人,视黎民如草芥;大王却有悲天悯人之心。”

“悲天悯人?”这话连曹操自己都不甚了然,“你是聪明之人,何必像那些俗吏一般恭维寡人?”

“非是微臣谄媚。敢问大王,方才您所书那首《度关山》,为何开头要写‘天地间,人为贵’?”

曹操的眼神又移开了,似乎不想提这个:“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与人又有何异?”

“民与人无异吗?”仲长统反诘道,“人者,万物之灵、天地之心也。而民……说穿了不过是圣君圣王统治下之人,即便说什么‘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也不过是把人看作子民,君王自诩为父、为天、为地。须知人可以自出手眼,创亘古未有之业,行前人未行之事,开百家之先河,人能主宰自己命运,受帝王桎梏之民能办到吗?换言之,手握乾坤、树自家威福的君王能允许他们办到吗?”

曹操默然不语——仲长统又一语中的了。曹操曾向往带给天下人安定、自由,立志远迈尧舜,甚至“恩德广及草木昆虫”(曹操《对酒歌》录),一切生灵平等,创亘古未有之大同之世。这么美的理想终究破灭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满腹热忱、以苍生为念的年轻人,早已蜕变为一个称孤道寡、家天下的君王。或许那梦想依然深埋他心底,但眼下他最在乎的是如何巩固自家权威,如何让这位子永远由自己儿孙坐着。

然而就在曹操提起笔来写诗的一刻,那个沉睡的梦忽又悸动了,他无意间写下“天地间,人为贵”六字。人是天地的主人,上至帝王、下至奴仆都是人,也都是天地之主,那彼此之间还有何差别?君王又凭什么坐享富贵统治黎民?曹操不知所措了……他岂能告诉天下人:你们其实可以有与君王一样的权力,也可随心所欲,追求自由?那岂不是把曹家唯我独尊的权力否定了?

所以他赶紧笔锋一转,又写下“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要想牧役人民永世不败,就不能承认自由人性,君王永是不可逾越的天。任何人的权力必须是君王的施舍,任何思想和创造必得在君王允许的范畴,百姓只能跪在地下感谢恩赐。即便他在后文赞扬皋陶、唐尧、虞舜、许由,甚至提到了墨子的“兼爱尚同”,但这一切都必须在他牧民的轨则内……黎民逃不脱君王的统治,而曹操本人也逃不脱千年来的窠臼,他绕得再远终究还要回到老路上。不管他心中梦想和实际利益哪个更重要,也不管是否愿意接受,他都别无选择。

仲长统感觉到自己揭了曹操伤疤,既有些不忍又慑于君王之威,心下甚是忐忑,也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曹操却笑了:“无怪你能写出《昌言》这样的书。扬雄破善恶之别,桓谭破谶纬之说,王充破鬼神之谈,你索性连天命君权都给破了,敢把天捅出个窟窿,当真胆大妄为!不过句句都是说到寡人心坎里了。”

仲长统暗甩一把冷汗,谦虚道:“微臣不过信口胡言。”

“人人都在虚言粉饰,若有一人敢说实话,那众人眼中他自然就成了信口雌黄。”曹操又打起精神,“今日寡人就是想听你说实话、说真话。寡人之治究竟如何?天下日后会变成何样?我曹魏究竟能不能长治久安?你放胆说!”

“诺。”仲长统吸一口气,似下了很大决心才道,“孝景帝时名臣晁错算过一笔账。估算一农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皆赖这百石收益。即便勤苦如此,不时遭遇水旱之灾、急政加赋、横征暴敛。先朝之际尚且如此……”说到此处仲长统深施一礼,“大王恕微臣斗胆相问。今之农家以五口为计,服役者可下二人,可耕之田可有百亩,居家安泰可优于前朝,水旱、蝗虫、瘟疫之灾可轻于往昔?”

当然不会,曹操心里有数,常年征战奋命沙场者早超越五丁抽二的旧制,阖门父子效力于军也不稀奇,他甚至抓民间寡妇充当军妓。而战乱也扰乱了土地,富家划地兼并,虽然他百般扼制终不能阻止这大趋势;流民迫于生计当屯民,身背五六成的重赋,如今战乱稍息,不少人宁可逃回乡给地主当佃户也不愿再给国家当佃农,天下还剩下多少自耕之农?但曹操并未因此背负太多自责,毕竟天下未定,为了支持军队,庞大的开支是无奈之举,至于瘟疫、灾害只有在安定之世才能妥善治理,如今仗还没打完,怎能兼顾?

仲长统似乎看穿了曹操的侥幸心理,又道:“微臣还想为大王再算一笔账,试算世家豪门生计如何。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闭门成庄划地建园,一应衣食住行之物皆自给自足。每年正月伊始,女工织布、酿酒;二月粜粟,裁布制衣;三月开桑蚕之利;四月种禾、种瓜,粜大麦;五月、六月种豆、胡麻等;七月、八月果蔬俱丰还可种麦;九月籴粟;十月山林渔猎;十一月再屯粟豆余粮;岁末修缮农具,收民田租,饲养耕牛,以备来年事……大王算算,一年多少收益?这还不是全部,居官者有俸禄,封爵者有岁邑,显职者有厚赂,掌兵者有战利,放贷收息榨民血汗,化钱铸器与国争利!微臣没夸大其词吧?”

曹操不语——他曹家在先帝年间也曾过这种日子,虽不能与郡望大族相比,收支大体也差不多。倘要豪强之家与黎民百姓相比,简直一在天上,一陷泥中。

“大王英明睿智,专以豪强为治能否让天下太平,想必大王心中自然明了。”

曹操并不明白,或者说不愿弄明白,辩解道:“世家大族以经义为本,忠君顺德,施恩百姓,有何不可?”其实这话连他自己说着都没底气,他当年何尝不是以打击豪门为己任?

仲长统见他矢口否认,更放胆直言:“大王之言固是出于好意,然吾恐日后之事非大王现今所能揣度。大王乃是先朝入仕,想必昔日外戚、宦官之家,袁氏、杨氏之流是何情状您还记得吧?在郡为绅,在朝为臣,子孙锦衣玉食,造就者登临官寺,不肖者横行乡里。他们爱不爱乡民百姓,您比微臣更清楚。我记得名士崔骃曾写过一篇《博徒论》,其中讥讽一老农‘子触热耕耘,背上生盐,胫如烧椽,皮如领革,锥不能穿,行步狼跋,蹄戾胫酸。谓子草木,肢体屈伸;谓子禽兽,形容似人。何受命之薄?禀性不纯’。恐怕那些权门大族眼中,百姓与禽兽草木无异,秉性不纯,活该受苦受贫吧?一律以这些人为官,微臣替大王惶恐。”

曹操额角渗出一滴冷汗,手指不住颤抖,有些事他并非不知道,而是不得不这么做。他近来对政务的玩忽不仅仅因为身体不佳寻求方术,而是对国政路线不满又无力改变。今天这些隐忧却让仲长统挑明了,曹操内里怆然,却仍强辩道:“选官之事自在寡人之手,明断优劣尚可挽回人心。”

仲长统又道:“政之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贤愚之分,以开盛衰之数也。世族豪强之家尽栖朝堂,选官又岂能公平?郡望之族虽以经义起家,然门生故吏流于九州,既登权位利欲熏心,焉能再守仁德?为师无以教,弟子不受业,奉货行贿以自固结,求志嘱托规图仕进。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婪应廉吏,以昏暗应明经,以怯弱应武猛。名实不相符,求贡不相称。富者乘财力,贵者凭权势。政以贿行,官以私进,选举不实,邪佞遍布!吏治怎能清?人心何可挽回?”

曹操早已汗流浃背,却越发提高声音:“还有严刑峻法!孝武帝曾杀魏其侯,光武帝曾诛欧阳歙,难道寡人会坐视他们胡为?”

“臣不敢藐视君威,大王纵横天下三十载自然无人不服,但后世君王呢?他们必有似大王之威、如大王之德?”仲长统长叹一声,“况君子用法至于化,小人用法至于乱。均是一法也,苟使豺狼牧百姓,盗跖主征税,贪鄙掌刑狱,谄懦宣教化,国家昏乱,官吏放肆,则其法何以服百姓?百姓不服,则奸谋构乱无所不为。富者骄而邪,贫者穷而奸,谄邪居上,奸猾在下,富者恣睢,穷者仇富,世间混沌善恶不明,虽尧舜复生岂能治哉?这便是世家一党治国的结……”

“住口!你这是危言耸听!”曹操的心理底线终于承受不住了,早忘了是自己让人家放胆直言的,抓起案头一卷竹简,向仲长统用力掷去。

仲长统既惊且惧,竟没躲开,被竹简打得披头散发,冠戴落地,顾不得去拾,赶紧瘫跪在地:“微臣失礼,大王息怒……”

曹操充耳不闻,气得浑身哆嗦,在帅案后踱来踱去:“可恶……可恶……”其实仲长统对日后社稷的断言他都能预见到,若世家大族为政,凭他一己之力虽可斧正一时,却不能压制一世,他死之后儿孙还有这能力吗?恐怕用不了几十年光景,必使寒门无在朝之士,世族垄断朝纲,上涉君权下压百姓,对曹氏统治而言不啻为一把双刃剑。曹操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有选择吗?若不接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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