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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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浩、史涣等人一拥而上,连推带拽将他翻过身来。马延只剩下一口气了,四肢早就变成了焦炭,不受控制地摇摆着,躯干还在猛烈抽搐,五官已被烧得模模糊糊,双眼也蒙上了一层乌黑,兀自翕动着嘴唇,好像在念叨什么。曹操顾不上手掌的烫伤,又抱起他的头部:“马将军,前方如何?”
“咳、咳……”马延咳了两声,从他的嘴里冒出一缕黑烟和焦煳的气味,“敌人……全军出动……不、不行了……”只断断续续说了这一句,他自己也不行了,脑袋一歪沉寂在喧闹之中,但那已经失去灵魂的四肢还在因皮肤融化而慢慢蜷缩,发出嗞嗞的响声。
“马将军!马将军!”众人大声呼喊。
“他已经死了。”曹操默默松开亡者的头颅,只觉一阵茫然,双手油乎乎的,似乎是融化的脓血黏着在手上。他顾不得恶心,抬起头继续观望,只见又有几条小船逃回来,士兵丢盔弃甲,有人连衣服都脱光了,一登岸就死命往后跑,拦都拦不住;还有些会水的游了回来,湿漉漉爬上江滩,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更多人是在水里扑腾,偶尔抓住一块浮板,抱着不敢撒手,扯着脖子在水中呼救。但能得活命的是少数,逃回来的船已挤得插不下脚,晃晃悠悠就快翻了,只要水里有人摸到船舷,马上一刀剁掉手指,任他们流血、挣扎、咒骂、哀求,理都不理——求生是本能,任何人都只有一条命。
主帅的纛旗已移到了江畔,中军将士还在忙着堆设土垒,可响应的士卒已越来越少,有人战战兢兢不敢再呆下去,有人牢牢骚骚不想打,还有人病病怏怏没力气。所有人都被这把大火搞得晕头转向,就连紧靠江滩、远离火场的水军都弃船了,更可恶的是这帮人熙熙攘攘往后一拥,把刚堆起一点儿的土垒也冲坏了。任凭曹纯、邓展挥舞着兵刃斩杀逃兵,还是止不住奔走的人流,这些荆州兵根本听不进将令,一窝蜂往回逃。混乱之中一群逃兵慌不择路撞进了中军队伍,连虎豹骑都被他们冲得连连后退,也不知谁踏翻了纛旗的夹杆石,耳轮中只听一声巨响,主帅大旗倒落尘埃之中。
荀攸险些被纛旗砸在下面,摔了个跟头,爬起来一把抓住曹操:“主公,咱们……咱们不成了,赶紧撤吧!”
曹操却无动于衷,陷入一片茫然之中,眼前的火光愈来愈明亮,把上空的云彩染得一片殷红,隆隆的喊杀声也渐渐清晰,摄人的魂魄。曹操呆呆遥望着火场,心头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轻松之感,讷讷道:“《六韬》有云:‘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阴其谋,密其机,高其垒,伏其锐。士寂若无声,敌不知我所备。’周瑜如此用兵焉能不胜?小觑此人乃老夫之过……”
逃兵还在像洪流一般往后拥,这会儿连曹丕都瞧出不对了:“父亲,咱们也……也走吧!”所谓“走”其实就是逃,他还硬挺着不下软蛋。其他谋士、亲兵也纷纷附和:“对!暂且避敌锋芒!来日再战!”
不用大家给他找台阶,曹操暴戾之气顿挫,已经在考虑撤退了。他回首环顾众人,煞有介事道:“败在周瑜这样精明的敌人手里也不算丢人,我不羞于撤退!”
亲兵早等着他吩咐呢,现在不跑等敌人上来就完了!一听他发话几个人抢过来就要搀他后退,曹操却将双臂一挣:“慢着……放火!”
“放火?”大家一时间没明白。
曹操咬着后槽牙又重复了一遍:“把没着火的船也烧掉,能烧多少烧多少!”
众人先一阵懵懂,既而才明白他的苦心。战局失去控制,水军已全部溃败,余下未起火的船不烧掉就会被敌人所有,那江东的水军实力更强了。再者敌人边纵火边冲杀,过不了多时就会窜上岸,那时想跑都不容易了,把沿岸的所有船只点燃,无形中就多了一道火墙,把敌人暂时挡在江上。虽不能扼敌,但足以拖延一时三刻。
军令传下,密密麻麻的火把都凑到了岸边,刚开始还有人驾着小舟到稍微靠前的船只放火,不多时众人也没了耐性,干脆一股脑将火把都掷向沿江的大船,宛如一阵流星雨划过黝黑的夜空;为了防止殃及旱寨,有人连沿江的栅栏都拆了,像续柴禾一样扔到船上。好几个有血性的荆州部将几乎是留着眼泪放的火,辛辛苦苦劳碌了十几年,为刘表打造了这支水军,如今都付之一炬了。北军诸将则各归各营提点人马,收拾辎重准备撤退。至于那些还没逃回来的水军将士,连后路都断了,弃卒保帅也顾不上他们死活了。
大多数船都用铁索连着,想逃都难,何况故意纵火?根本没费多大工夫火就着了,尤其是曹操引以为荣的那艘主帅楼船,俨然成了个浑身冒火的庞大怪物,把江滩照得白昼一般,阵阵黑烟飘向天际。东南风卷着滚滚热浪向旱寨方向扑来,烤得人头昏脑涨,曹操在亲兵簇拥下撤回营中,兵荒马乱之际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望着那夺目刺眼的火海、摇曳多姿的火焰,竟自嘲般叹息了一句:“多美的一场大火呀……”
与此同时,刚刚还寂静无声的旱寨已面目全非。各营各帐的士兵都窜了出来,不辨东西南北一通乱窜,有兄弟在军中的找兄弟,没有亲属的夺路而逃,各部兵长挥舞战旗,扯着嗓门一通叫嚷,士兵依然我行我素,水军几乎全军覆没,敌人就快杀来了,到这会儿谁还顾得上谁?韩浩、史涣想制止混乱,下令击鼓聚兵,这边鼓声一起,别人也跟着学,击鼓声、鸣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士兵更手足无措了,不少兵竟天真地以为是敌人的战鼓,更玩命奔逃。栅栏挤倒了,粮车撞翻了,帐篷踩塌了,多少病卧不起的将士还没来得及爬起就被踏死在帐中。还有些人倒是小聪明,逆着火的方向跑,翻过寨墙直接攀上北面的山梁,都成了散兵游勇,抛下营寨不管了。
江上的大火把营中照得清清楚楚,曹操见此情景心里着急却束手无策,荆州兵刚脱火海纷纷逃窜,北方兵不明就里又不熟悉地形也跟着跑,还有那些恶疾缠身之人,有的拄着枪戈茫然发呆,有的干脆倚在角落等死。所有隐患都在这一刻显现出来,整座大营都已糜烂。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曹操才回到中军营,莫说亲兵挤散不少,就连留在营中的蒯越、王粲等人乃至病榻上的蔡瑁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互相寻找走散了,还是见势不妙也跑了。眼下全师而退都不可能了,说不准敌人什么时候杀到,曹军已丧失了抗拒之力。曹操与部分将领谋士在喧嚣包围的大帐里进行了最后一次议事,过程甚是简短,几乎没有什么争辩就达成了一致——率领还服从命令的部队突出西寨门向江陵撤退。
就这样,大言不惭号称百万的曹操大军转瞬之间溃败了。
【奔走逃亡】
离开营寨,情况更乱,乌林以北完全是山林,只有一条沿江的路,还不甚宽阔,败兵、逃兵大多涌上了这条道,连山坡上都挤满了人;就在一旁的江面上,火光冲天喊声嘈杂,零星的大小舟楫左右乱窜,也分不清敌我,反正两船相近就放一阵箭雨,都似惊弓之鸟。曹操与中军将士混在败军之中,既不敢打出帅旗,也不敢击鼓聚兵——敌人战船就在不远处,强弓硬弩都预备下了,一旦举旗击鼓,自己人可以聚拢,敌人也凑过来了,人家在水上,自己在岸上,只有挨打的份。
拥拥堵堵行了二三里,又闻前面传来喊杀声——原来周瑜早料到曹操兵败必经此路,预先派人偷偷过江设下埋伏。到这会儿大营可能都丢了,能逃出来就不错,许多人连兵刃都没带,哪有心思再战?“敌人杀过来了!”随着一阵呼喊,曹军越发大乱,有向前的,有向后的,有往山上爬的,自相践踏折损无数。曹操、荀攸只能喝住中军这几千人,还未站稳脚跟又见对面甚嚣尘上,一支队伍已冲上来,只能拼命一搏了。
曹操不知不觉间已被涌到队伍前列,后面推推搡搡都是兵,想躲都躲不开了,正在忐忑之际,对面的军队却渐渐停了,一员身材矮小的将领纵马冲出:“丞相!是丞相吗?”
来者是乐进,曹操一阵惊喜,险些从马上栽落。这会儿乐进也顾不得礼法了,跃马来至近前,死死抓住曹操手臂:“真是丞相!谢天谢地,多谢过往神灵!只要主公安然无恙,我等就……”话未说完这位从不服输的将军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曹操强打精神抚慰两句,才发现乐进已杀得血葫芦一般:“前方战事如何?”
乐进抹去眼泪,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末将寻不到您先行突围,正逢敌军埋伏,奋战多时总算将他们杀退了。丞相快随我来,末将为您开道!”
“有劳文谦。”曹操茫然道了声谢,心下不禁后怕——周瑜麾下不过三四万人,又要烧船又要攻寨,抽不出多少兵设伏;倘若他与我旗鼓相当,这会儿我还有命在吗?
他越想越觉不妥,赶紧催着中军加速前进,尾随乐进所部之后。有这个武夫当先开路,事情顺利多了,也不管什么逃兵挡路,敌船放箭,马上加鞭硬往前冲,踩死算你没运。虎豹骑跟得倒很紧,为避免敌人突袭,连火把都没打一支,就借着朦朦火光保着曹操、荀攸等人疾驰向前,但大队步兵就被远远甩在后面了。有命才有一切,这关头也管不了许多人了。
如此约摸行了四五里,喧闹声越来越小,道路也渐渐黢黑,江上再不见什么船只,众人勒马稍事休息。此刻早已过了子时,山高月小,风寒夜深,阴冷的长江宛如一道漆黑无底的深渊,弥漫着恐怖的气息;而苍溟的山林又被东南风吹得沙沙作响,似歌似哭又似笑,还似孙刘联军的欢呼。曹操这才命人点起火把,回头望了望,遥远的江上还是一片混乱,烈火与战船早就模糊成一团,而逃亡的士兵溃不成军,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逶迤在江滩上,拉成一道长长的线,一眼望不到边。烧死的、战死的、病死的、逃亡的,不知这十万大军还剩多少?
突然间,自摇曳的芦苇丛中闪出几道黑影,似鬼魅般蹿到路上。“什么人?”亲兵纷纷厉吼,都举起了弓箭。
“别放箭!自己人!”有个人影挥舞双臂呐喊着跑过来,是曹仁麾下部将牛金。
原来曹仁镇守江陵,兼着供给粮草的差事。冬至过后曹营缺粮,曹仁一面令屯田都尉董祀回豫州调粮,一面派牛金先运四十船粮食送到军中。牛金不敢怠慢,日夜兼程赶奔大营,这一晚已入沙羡境内,原指望子夜前把粮送到。哪知离着甚远就见乌林火光冲天,情知大军受挫,他倒是有心过去帮忙,但手下多为粮船,所有兵凑在一起不过千人,贸然行动只怕连船带粮都送了敌人。急中生智叫船队熄灭一切灯火,全部停靠在江畔枯苇丛中,准备暗中接应。
问明情由大家皆感庆幸——路上行军毕竟迟缓,人马也劳累,还不免被江上的敌人纠缠,这几十条船不啻为及时雨,有了它们至少能保着曹操迅速脱难。乐进、牛金说干就干,粮食也不要了,抓上几把塞到包袱里,剩下整包整包往江里扔。荀攸看他们糟蹋粮食,虽是无奈之举,心下仍不免怅然,可转过头又是凄楚奔逃的败军,前后难受索性转脸瞧对岸。深夜之际江南一片死寂,对岸突兀的山峦绝壁毫无光亮,就像沉睡的巨人。荀攸看着看着,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丞相!我军水师已溃,周瑜全据长江之险,江南四郡怎么办?”
水军一旦失去,长江水道便被孙刘掌握,南北荆州的联系就切断了,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也难保。这会儿曹操方寸已乱,烦心事一大车,军师都没办法,他又能如何?想起桓阶曾鼓动长沙郡造刘表的反,赶紧举目四顾放声呼喊:“桓伯绪可在?”
桓阶还真没掉队,但也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逃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两个亲兵搀着蹒跚而来。曹操森然道:“我军败走,江南之地危矣!我想派你分兵过江统辖四郡之事,坚守城池等候老夫再兴兵马。”
桓阶闻听此言脑袋都大了——十几万大军都败了,江陵能不能保还在两可,何年何月才能卷土重来?他心里没底又不敢推辞,一转脸正看见刘巴跟在他身后,灵机一动便道:“在下才力不逮恐不胜任,刘子初之才胜我十倍,又是零陵郡人,何不遣他前往?”
刘巴万没想到这块烫手的山芋会扔到自己手里,不禁愣在当场。曹操却不容分说道:“那好,江南之事老夫就托付子初你了。”
刘巴回过神来仓皇拜倒:“请丞相收回成命。”
“为何?”
“刘备谋夺荆州久矣,今又有孙权相助,大军一撤,敌必乘虚而入,大江之北能否得保尚未可知,何况江南四郡?”
这番悲观的论调刺激了曹操:“刘子初,难道你不敢去?”
刘巴连忙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