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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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在下现在就去给夫人煎药。”华佗逃命般退了出去,到廊下才想起药匣没拿,又回去哆哆嗦嗦拾起满地银针,一不留神把手都扎破了——在曹府当差可真难啊!
曹操命儿子取来笔墨,要修表章追封郭嘉。曹植恐他辛劳,请求替父亲执笔,曹操也没拒绝,倚在榻边缓缓道:
〖臣闻褒忠示宠,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是以楚宗孙叔,显封厥子;岑彭既没,爵及支庶。诚贤君殷勤于清良,圣祖敦笃于明勋也。故军祭酒洧阳亭侯颍川郭嘉,立身著行,称茂乡邦。与臣参事,尽节为国,忠良渊淑,体通性达。每有大议,发言盈廷,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擒吕布,西取眭固,斩袁谭之首,平朔土之众,逾越险塞,荡定乌丸,震威辽东,以枭袁尚,虽假天威,易为指麾。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勋实由嘉。臣今日所以免戾,嘉与其功。方将表显,使赏足以报效。薄命天殒,不终美志。上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毒恨丧失奇佐。昔霍去病蚤死,孝武为之咨嗟;祭遵不究功业,世祖望柩悲恸。仁恩降下,念发五内。今嘉陨命,诚足怜伤。宜追赠加封,并前千户。褒亡为存,厚往劝来也。〗
通篇写罢曹操读了好几遍,才渐渐释然——往者已矣,毕竟打了场胜仗,北方再无干戈,该着手准备南下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安排,一些比打仗更重要的事。
曹丕见他气色好了不少,笑道:“父亲既然无碍了,我去前面告诉众位大人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很好,你很懂事。”曹操难得夸他一句,“对军府的大人们要多多尊重。来年为父可能会南征荆州,你们都要随军出征。”
曹植似乎漫不经心问:“弟弟们都还小,也要跟去打仗吗?”
“难道真叫他们上战场?”曹操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从军也不过是积累功劳,为日后之事铺路,所以冲儿他们一定要去。”
曹丕兄弟咂摸这话的滋味——冲儿一定要去。看来父亲心中默认的继承人已经很清楚了。
【思慕九五】
回军途中将士一直诧异,为什么素来雷厉风行的曹操这次却拖拖拉拉行动迟缓。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出兵之前他已派董昭在邺城西北挖了片湖泊,引漳河之水灌入其中,名为“玄武池”,又征调了许多船只。缓慢撤军是叫大家休养,一回到邺城,紧张的水军操练就开始了。
曹营都是北方兵,在平原山地作战还可以,到水上战斗力就大打折扣,接下来的目标是荆州刘表,进而与江东孙权为敌。那就意味着要在长江、汉水用兵,不善水战怎么得了?所以操练水军就成了当务之急。曹操只休息了两天就到玄武池视察训练,夏侯惇手执令旗亲自指挥,三军将士划船摇橹排出阵势,倒也进步很快。
这一日忽然接到军报,孙权再次兵发江夏,似有吞并荆州之意。曹操深知不能容孙氏抢先下手,忙暂停训练,调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昭、冯楷七位将军听令:“远征以来中原空虚,江东孙权虎视荆州,我决定派你们七个率兵回屯颍川,震慑东南之敌。”
于禁道:“水军尚未练精,恐不能与敌交锋。”
曹操早有打算:“我已决定将刘勋、张憙、程昱等部编入中军,继续操练水战,你们暂且回去,日后会合一处共同南下。”他又特别叮嘱朱灵,“你所部都是新近招募的河北士卒,头一遭离开家乡可能有些不习惯,你要好好安抚他们,切不可意气用事。”
“明白!末将绝不会出丝毫差错。”朱灵把弓拉得很满。
“你们现在就退出玄武池,休整一日明早开拔回颍川。”曹操觉得这番安排很周到,一旁举旗练兵的夏侯惇却道:“孟德,有件事我想提醒你,江汉之水与玄武池之水大不相同。大江天险风大浪大,玄武池却是一潭死水,这样练兵真的有效吗?”
“练了总比不练强,再说咱们兵马不下十万,以倍击之岂能不胜?”曹操的看法很乐观。
夏侯惇仍心存疑虑,方欲再言忽见董昭与赵达慌张跑来:“主公!有人擅自为袁尚兄弟收尸。”
曹操将袁尚兄弟的人头挂于南门示众,并传下命令,若有拜祭者按同党论处,可屡屡有人犯法。昨日牵招押解乌丸人质回来,见城头挂着首级,赶忙下马哭拜故主。曹操念他不知未加怪罪,今天又冒出一位,不但祭拜还要收尸,可不能再轻饶了:“何人如此大胆?”
赵达添油加醋道:“就是田畴田子泰,主公给他官他不当,还敢收敛罪人,不惩此人不足以正威信!”
一提到田畴,曹操态度立刻变了——若没有他引路塞外,岂能轻易得胜?只道:“先不要擒他,带我去看看。”
许褚要跟随护卫,却被曹操拦了,一个亲兵也没带,只领着董昭、赵达二人穿西门转南门,眼看到了悬头之地,戛然止步:“随我上城。”
“田畴在城外呢。”董昭莫名其妙。
“我知道。有话跟你说。”曹操说罢已率先登了城楼,守城兵丁见主公来了赶紧跪倒问安,都被他挥退了。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但见田畴布衣幅巾,手执一张弓,刚刚把高杆上悬挂的人头射落,寻了两块麻布,耐心地包裹着。身边的士兵倒是不少,都举着兵刃围着他转,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擒拿——都知道他有功,万一抓错了,曹操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赵达一见此景扯着脖子边喊:“大胆田子泰,你……”
曹操抬手拦住:“他乃义士,顾念昔日袁氏辟用之恩,为之收尸。也罢,我就成全他这番美意。”
田畴已看到了曹操,却只是朝城上拱了拱手,连话都没说,兀自包好人头,又打了个结往身上一背,跨上自己那头小毛驴。众士兵见曹操都不管,哪个敢拦着?闪出条路,生生瞧着他扬长而去。
“此人清高,恐不能为主公驱驰。”董昭阴沉沉提醒道。
曹操倒也宽宏:“成全他也是成全我自己,我要赠他个侯位,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曹某人有功必赏。”
董昭暗暗摇头——这种怪人,官都不愿意做,封赏他肯接受吗?又听曹操已不露痕迹转换了话题:“叫你们到城上来是有些私密之事要谈……最近京师有何动静?”
赵达抢先道:“最近朝中百官遵照主公之意,都在讨论改革刑律之事。唯有孔融大放厥词,抗议主公禁酒之令。”他说着话掏出一纸帛书,“他写了一封信,想与您辩论禁酒之事,被令君押下了。我偷偷抄来一份,请您过目。若有悖逆之言,正好治他的罪!”
公初当来,邦人咸捨栌辉荆酝液螅嗉戎林梗平┬小7蚓浦戮靡印9畔日芡酰嗟鄣氉冢蜕穸ㄈ耍云胪蚬蔷颇砸病9侍齑咕菩侵疇d,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危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斯养,东迎其主,非饮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不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无汉。屈原不哺醩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曹操本不屑一顾,可通篇看罢又不禁赞叹:“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孔文举果真才华横溢,连喝酒都能讲出道理,博学多闻妙笔生花,令人不得不佩服。”但赞誉过后又是一阵恼火,“惜乎有其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可恨可恼可悲可叹!又叫老夫如何是好……”
可恨、可恼尚有缘由,何言可悲、可叹?董昭察觉他态度微妙,没敢轻易搭话。赵达却坏笑道:“文笔虽好,却通篇诡辩之辞。亏他还是圣人之后,难道连《尚书·酒诰》都不知道?以在下之意,主公何不借圣贤之言加以驳斥,好好羞辱他一番?”
“圣人之后?”曹操似乎想起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他反对禁酒,那就收回禁令,叫他痛痛快快喝吧。”
“啊?”赵达眨眨眼睛,不明白曹操何以一反常态,“主公岂能迁就这饶舌鬼?孔文举虽不足以成事,但蛊惑乱群。若长此人之志,日后擅论朝政之人必定越来越多……”
董昭已摸透曹操心思,一句话都不说,暗笑赵达不晓事——孔融快人头落地了!
其实曹操早对孔融忌恨在心,欲杀之而后快。但孔融大有贤名,又是圣人之后,曹操需要借其声望人脉招揽名士,才迟迟没有下手。如今华歆、王朗、陈群俱已臣服,羁旅江东的张范,避难辽东的邴原等也将入京,仍不归来的似张昭、孙弘、许靖之流,不是对曹操抱有成见,就是已成孙氏死党。换言之,孔融这颗胡桃的油已经榨干了,既没价值又多言乱事,还留他干什么?相反诛孔融可以杀鸡儆猴,给那些反对曹氏僭越的人以威慑。既然决定杀他,还计较什么禁不禁酒的小事?由着他喝吧,反正也痛快不了几天了。
赵达兀自唠叨没完,曹操终于不耐烦了:“老夫的命令,还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留神你自己的前程吧!”他虽用赵达等校事,却不准他们随便干涉事务,呼来唤去如驱奴婢。
赵达打了个寒战,赶紧跪下请罪。曹操把帛书扔回给他:“别在这儿碍眼了!去把邢颙叫来,我有事托他。”
赵达怵生生而去。曹操转身望着城外,隔了良久喃喃道:“士民归附外藩降服,下一步又该如何?”
董昭谨慎道:“操练水军早日南下。”
“这还用你说?”曹操没有回头,“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还装什么糊涂?”
董昭当然知道“下一步”指什么,但涉及君臣之大防,曹操若不明说,绝不敢主动提及;听他挑明这才放开顾忌:“主公统一北方,废刘氏宗国不过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若以在下之见,两件事可以考虑。”
“哪两件事?”
“扩建邺城,晋升官职。”董昭脱口而出。
他所言扩建邺城不是单纯的修葺,而是暗示曹操应该把邺城建成曹氏天下的国都。皇帝变了国都也要跟着变,一者体现万物为新,二来也是为了脱离原先的政治中心。许都本是颍川郡的一个县,虽屡加扩建仍是不足以体现威严;洛阳焚毁多年,城池破败人迹稀少,要恢复昔日气象非朝夕之功;长安远在关中,豪强纵横民力衰竭,也不甚稳妥。挑来挑去只有邺城地面广大户口殷实,“邺”与“业”音同,象征大业将成;所在魏郡更是与“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语吻合。自从曹操平定河北,邺城成为新的大本营,他不但以领冀州牧的身份辟用了一批新幕僚,还把家眷迁了过来,许都的司空府反倒不重要了。在许都他头上还有个天子,虽是傀儡也得时刻装作恭谨,在邺城却可以任意而为,就连荀彧都无法掣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邺城都是新都的不二之选。
“似乎言之过早吧。”曹操虽这么说,口气却不怎么坚决。
董昭早想好应对之辞:“主公戡定北方,若南下荆州扫灭江东,天下太平只在瞬息之间。凡事预则立不豫则废,理应早做准备。”
“你所言不无道理。可是洛阳也在修复,也得花不少钱。再扩建邺城又是笔不小的开销,北方刚刚稳定,冀州赋税又订得极低,搞这么多工程……唉,看来老夫要动用家底了。”曹操所谓的家底其实是他封邑的积蓄。他奉迎天子之功受封武平侯,封邑一万户,此后屡建功勋频频加封,如今占武平、阳夏、柘、苦四县,享封三万户,实是天下第一富豪。不过他生活简朴勤俭持家,这么多钱几乎没动用过,前番出征分赠将士的不过九牛一毛。如此庞大积蓄,加上挖掘梁王墓以及接收袁绍府库所得,修城根本不是问题,况且朝廷也不可能一文钱不出。袁绍、袁术也曾豪富,但有了钱大半花来摆谱。曹操有钱却存着,等时机到来用它办事。这是种智慧,也是曹氏“家学”。当年他父亲曹嵩也是一面敛财,一面勤俭持家,存下亿万家资买个太尉当。在用钱方面曹操也是得其父真传。
董昭听他这么说,心下不免好笑——常言道“善财难舍”,固然破费不少,但这笔买卖做成赚来的是天下。虽这么想口上却恭维着:“主公花费私财,令卑职心中难安。”
“那就交给你办了。招一批良匠谋划谋划,先画份草图给我看。”这件事就此敲定,曹操捋了捋胡须,顿了片刻又道,“刚才你还道晋升官职。老夫已位居三公,有假节钺之权,难道官职还不够大吗?”
“主公虽官居司空位至极品,但毕竟与百官同列。古人云:‘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