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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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华佗当真吃惊匪浅,心道——此人到了这般时刻还能洞察秋毫,当真是奇谋之士!
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的流逝,明知死期却无可挽回,所以华佗不忍实言相告。可是更令他担心的是,郭嘉乃曹操宠臣,对其器重不亚于子侄。眼见这病症已神仙难救,若是道出真相,曹操硬逼他救郭嘉一命,他束手无策到时候如何收场?华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三分为的是郭嘉,倒有七分为的是自己。
郭嘉早摸准了:“先生想得太简单了。您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岂不是折了岐黄妙手之名?况且主公眼看就要踏平河北,只怕天下虽大却难有您安身立命之处。您也跟随主公一段日子了,他是什么脾气您也清楚,若是不告而别再被抓住,是什么下场您不会预料不到吧?”
华佗木然无语,可心里明白,结果只能是死路一条。
郭嘉起身道:“在下感念先生实言相告,就助您躲过此劫以为回报吧!先生无需逃亡,等再过数月可以家中亲人有疾向主公告假,一者您为他医治头风有功,二来又是谯县同乡,主公必不阻拦。到时候您回转家乡故里,在下正好……”话到此处他哽咽了一声,“正好病发而亡,主公以为我是染急病而亡,才不会归咎于您。您既能躲过此事,又可保留医官之职以为进阶。”说罢他礼也不施,踉踉跄跄便往外走。
华佗对着郭嘉的背影深深一拜:“老朽感激不尽……”他早就想过这个办法,只是无法开口相求罢了,“能逃过此劫已是侥幸,至于保留医官之位以为进阶嘛……仕途非老朽平生所愿。只要能保留有用之身,继续为人治病就够了。实不相瞒,自第一天入曹营老朽就不愿领此差事,我多想做那闲云野鹤啊!”
郭嘉手掀帐帘,不禁回头望了望华佗——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想的就是高官厚禄显耀门楣,故而弃袁归曹屡献奇谋,哪怕是逢迎献媚的小人手段也无所不取;至于那些无心官场闲云野鹤的人物,他都一概视为不思进取鄙陋之徒。但今天耳闻华佗这番话,郭嘉似有所悟,又恭恭敬敬还了一礼,这才落寞而去……
他步履蹒跚回到自己寝帐,既没有点灯火也没有唤亲兵,独自坐在漆黑之中。有些事是该好好想想了,论献计献策他不比荀攸、荀彧等人功劳小,论资历也不算浅了,可是人家几年前都封侯了,自己现在才混上爵位?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出身比他们低?还有,自入曹营已有十余载,还仅仅是军师祭酒,不过是掾吏之流,从来不曾晋升,这又是为什么?现在想来似乎很清楚了,不是曹孟德不想提拔自己,是自己的气度还不够,品行还难入那些正人君子法眼。在曹营中虽然名声响亮,只怕在朝臣眼中自己不过是小人得志吧。这几天他夜夜噩梦缠身,倒不是惧怕死亡降临,而是辛氏几十口亡魂和那位尸骨不全的族人总来纠缠他,还有辛毗那怨恨的眼光,也时不时映现在脑海中……细想起来平生亏欠之人还真是不少呢!
郭嘉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想把自己三十五年来的美好事情都回忆一遍,可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要追求的美好仍旧在明天,而不是在过去。意识到这点,两行泪水簌簌滑落。为什么哭呢?是悲哀,是悔恨,是留恋,还是心有不甘?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抹去泪水站起身,想到外面吸几口凉气,掀起帘子才发现天就快亮了。半山腰上看得分明,红彤彤的旭日即将东升,新的希望就要到来,春暖花开不远了,天地间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恰如曹操的霸业也是前程似锦。
望着这唯美的景致,郭嘉渐渐又笑了——人本就是人,不必用心考虑怎么为人;世本就是世,何必费尽心机处世?我郭奉孝壮士之胆、谋士之智、辩士之舌,无愧乱世弄潮的大丈夫,何虑他人之言?莫说还能活一年,哪怕只一天又怎样?朝闻道夕可死矣,若能换一轮红日上天,此生又有何憾!
【平定河北】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高幹虽有些文武之才,但并州毕竟处于包围之中,士卒疲惫粮草殆尽。他苦苦支撑了半载,至建安十一年三月,壶关守将不堪疲惫终于献城投降,并州天险尽失。高幹奔赴匈奴王庭求救,单于呼厨泉有了上次平阳之战的教训再不敢与曹操为敌,情知这是个祸头,连见都不见就把他赶出了平阳。并州受困已久将领不愿再战,曹军几乎兵不血刃就把各郡城池拿下了,高幹走投无路便乔装改扮,带着几个心腹自关中绕道南下投靠刘表,不想半路被上洛县一个小小的捕盗都尉识破,当即被获斩首——并州就此平定。
忆昔袁绍开辟河北,苦战了近十载才得来冀、青、幽、并四州,只因儿子们内斗不休难承大业,把河北基业拱手送与他人,袁氏轰轰烈烈的统治如昙花一现黯淡收场。改旗易帜、重设官员、笼络人心、丈量土地,一切又都改弦更张。不单州郡地盘尽数便宜了曹操,就连袁绍的幕府宅邸也成了曹家产业,那位丧夫失子的刘氏夫人早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曹操的妻妾内眷却兴高采烈迁居进来,自此新人换旧主,这座带着神秘谶纬的邺城变成曹操的家了……雕梁画栋,锦绣华堂,数不尽亭台楼阁,婢女仆僮穿梭如云,掾属从事充盈房舍,这座州牧府可比许都的司空府还气派。不过还算本色不丢,府邸虽大,各处陈设器具一律还是朴实无华的。
曹操终于能大模大样挺直腰板号令中原了,他满脸孤傲坐于堂上,听着新旧属下汇报着好消息,这种满足感实在太舒服了。
此时此刻在堂上如履薄冰连连叩拜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叱咤一时的黑山军统领张燕,他终于带着百姓们走出了深山老林,拜服到曹操脚下。据说此人原本姓褚,身形矫捷精于骑射,故而绰号叫“飞燕”,因秉承大贤良师张角的教义故而改姓张,此人当年拥数十万农民军,攻城略地驰骋疆场,与袁绍、公孙瓒斗得不可开交,也算得一时之雄。不过现在跪在曹操脚边却像个怯官的老农,再也提不起昔日英气来了——天下总共十三州(十三州者,司隶、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兖州、徐州、豫州、荆州、益州、凉州、扬州、交州。至建安十一年,曹操占有司隶、冀、青、并、兖、徐、豫七州,而幽州被其控制大半,凉州马腾、韩遂等名义上属于朝廷管辖,扬州在长江以北的地区也被曹操涉足),曹操自己就坐拥黄河南北七州之地,势力还涉及到西凉、江淮、幽燕,这等威力普天之下何人不惧?
“明公颁布政令,改易袁氏苛政。每亩只缴四升田赋,河北能逢宽仁之主,又有气壮山河之军,我黑山百姓焉能不降?”张燕这番话虽然是溢美之词,但也算扪心无愧。黑山农民军名义上还有十万人,其实大部分是老弱妇孺,真正能上战场的不过十之一二,已算是苟延残喘。如今租税降到这么低,谁还造反呢?更重要的是曹操与袁绍对待农民军的态度截然不同。除了黑山外,当年活动于河北的农民军还有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等大大小小几十支队伍,都被袁绍剿灭了,当真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可曹操对待农民起义却不是斩尽杀绝,固然他是想保留这些人口种地供粮,但毕竟与农民军的关系是结怨而不结仇。所以张燕誓死不降袁绍,却可以接受曹操。
这会儿曹操完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昔者天下昏乱仁德不兴,袁绍暴戾残害百姓,逼得人没办法才造反。你今来降那是从善之举,老夫上表朝廷任命你为平北将军,加封安国亭侯。”
官是不小,侯位也挣下来了,不过有无实权就另当别论了。张燕叩头谢道:“多谢朝廷宽宏、曹公栽培。我身为黑山百姓之首,能为这十万饥民寻条生路就已经很庆幸了……不过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我那家眷妻儿久在深山,家乡真定县也没什么产业了,还请曹公再开洪恩,准许我家小到许都安家,让他们享享富贵吧。”
此言一出,旁边陪着的许攸、楼圭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张燕——真没想到,这么一个贼头还有此等算计。这不是享富贵,这是送人质啊!曾经拥数十万兵马的一个人物若不给曹操点儿把柄怎能平安终老?这老小子真会说话,明明是送人质,还要弄得好像求着曹操一样。其实也不足为奇,都是曾经沧海品过世态炎凉的,大老粗也能历练成聪明人啊!
曹操自然同意,顺水推舟:“很好,不过叫他们远离故土也不妥,连点儿乡音都听不到。我看就别去许都了,在邺城安家吧,体面宅邸有的是,将军随便挑!老夫出钱为将军整修。”今后曹氏的大本营要改到邺城,没必要再把人质弄到许都去了。
“不敢当不敢当……”张燕连连叩首,“若是没有什么差遣,在下就……”
“去吧去吧!早把家眷安排办好,将军也就安心了。”其实曹操自己也能安心。
张燕诺诺而退,到堂口正与家将吕昭走个迎面,这位平北将军竟恭恭敬敬退到一边给小将让路。吕昭进门汇报:“启禀主公,前天从袁氏府库里搜出来那三套家私都给卞氏夫人送去了。那套金丝雕花的几案夫人嫌奢华,毛竹编的又说太素了,结果挑了那套黄松木的。”吕昭本家奴出身,故而里外杂务都能干,“夫人还说:‘取上者为贪,取下者为伪,故取其中。’”
“嗯。”曹操点了点头,对卞氏的选择很满意,但什么也没说——当朝三公可没有当众夸妻的。
他不夸别人可得夸,楼圭赶紧双挑大指:“夫人真是贤德啊,与明公相得益彰!”
曹操不禁莞尔,吩咐吕昭:“诸内眷自许都过来也不清闲,你去吩咐后堂摆宴,请诸位夫人都到,也叫子桓他们夫妻出来相陪。”甄氏虽是抢来了,夫妻倒也和顺,过门才一年多便产下一子,名唤曹叡,颇得曹操喜爱。
“诺。”吕昭去办了。
许攸笑道:“哎呀阿瞒兄,真是新主换旧主。昔日袁绍的妻妾在这府里勾心斗角,有下人就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如今你妻儿在此处却能其乐融融,可见还是袁绍福薄,镇不住这地方。我看他非但打仗不如你,治家也不如你啊!哈哈哈……”
曹操听得美滋滋的,嘴上却道:“还是说点儿正事吧,袁尚、袁熙逃出塞外在何处落脚,要马上查清楚,这个祸根必须得除。还有那辽东公孙康越来越不安分了,竟然派部将柳毅与海盗管承接洽,难道还真要跟老夫抢夺青州不成?”
楼圭根本没把辽东之敌放在眼里:“公孙康虽有其志,然不逢其时。高幹坐拥一州,大军所到尚且瓦解冰消,何况辽东郡边陲之地?若是我指挥兵马,先取袁尚兄弟,根本不用理他。”
许攸扑哧笑了:“提到高幹有个笑话你们听说没有?抓获他的是上洛都尉王琰。我听人传言,王琰擒获高幹之后,她老婆在家哭得昏天黑地,说她丈夫原本是小官穷官,骤然立下大功势必要富贵起来,以后娶小纳妾跟她争宠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天下都是妻以夫荣,她却怕男人富贵易妻,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哪知这句话说完,曹操的脸色却黯淡了,继而一言不发起身回转后堂了。
楼圭用胳膊肘捅了兀自大笑的许攸一下:“你这张臭嘴,整天胡说八道,又失言了……”
“这有什么失言的,”许攸还大大咧咧的,“笑谈嘛!”
“笑谈?你不知孟德把原配丁氏逐走之事吗?还敢说什么富贵易妻,不想活了吗?”
许攸瞠目结舌,直拍脑门:“哎哟!忘了忘了!”
“哼!”楼圭斜了他一眼,“整日里自恃有功信口胡言,早晚招灾惹祸,以后说话谨慎些吧!”
许攸不服:“别光说我,你就没说错话?你刚才拿自己与他相比,老毛病犯了都不自知!这张嘴就给自己身子惹祸吧!”这俩自年轻时就爱斗嘴的家伙又开始口角起来,说来说去还真难分伯仲……
曹操确实被那句“富贵易妻”刺痛了——王琰不过一个小小都尉,家里事都传得沸沸扬扬,世人又该如何议论当朝三公呢?恐怕免不了说他无情无义喜新厌旧吧!他耷拉着脑袋漫步踱过游廊,忽然又听到一阵袅袅的歌儿伴着琴声:
〖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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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妙啊!好美的词句……好甜的歌声……”曹操不禁暗赞,寻着声音来到后堂,正见曹丕抚琴,儿媳甄氏边歌边舞,右侧坐着卞氏、环氏、秦氏、王氏、杜氏、尹氏、周氏、李氏等夫人,刚刚纳的两个小妾赵氏、刘氏也在一旁侍立;而曹彰、曹植、曹冲、曹彪、曹玹、曹均、曹林等大大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