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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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吧。”曹操指着对面早已设好的坐榻。
酒都喝了还装什么忠臣?辛毗也不退让,一屁股就坐下了。
曹操手捻胡须笑道:“老夫只问你一句话,袁谭投诚是真是假?该不会假老夫之手破袁尚,他自己坐收渔人之利吧。若是有诈老夫且叫他们兄弟再自相残杀一时,我趁此机会先定荆州。”
“是真是假又有何异呢?”辛毗此刻已拿定主意,既然为曹操而谋,就得显出些真本事,不能叫郭嘉等人小觑了,索性放胆道,“明公无须问是真是诈,只论情势便可。”
“哦?”曹操不禁皱眉,“此话怎讲?”
辛毗娓娓道来:“袁氏手足相伐,非他人离间所致,兄弟二人都以为夺得大位天下便可定于己也,同室操戈全不识天下之大体。今求救于明公,可知其何等昏聩。袁尚虽困袁谭而不能克,此乃力竭也。兵革败于外,谋臣诛于内,兄弟阋墙国分为二,连年战伐,甲胄生虮虱,加以旱蝗饥馑并臻,国无囤仓行无裹粮,天灾应于上,人事困于下,河北之民无论愚智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亡袁尚之时也!”
曹操万没想到辛毗竟能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赶紧为他再满一盏酒。辛毗不退不让仰头就喝,接着又道:“兵法有云‘有石城汤池带甲百万而无粟者,不能守也’。今明公往攻邺城,袁尚若不还救,邺城必失无处可归。若还救,袁谭则将追击其后。以明公之威,击困穷疲弊之寇,无异于迅风之振秋叶矣!老天赐袁尚与明公,明公不取而伐荆州。荆州丰乐国未有衅。仲虺(仲虺,又名莱朱,殷商时期的名臣,曾辅佐商汤,与伊尹并为左右相。“乱者取之,亡者侮之”之语见于《左传》引述)有云‘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方今二袁不务远略而专务内斗,可谓乱矣。居者无食行者无粮,可谓亡矣。朝不谋夕民命靡继,明公此时不取欲待何年?若袁尚灭了袁谭,再逢来年五谷丰登,又改悔前失休养生息,明公岂不是错失了良机?如今出兵乃袁谭相请,名正言顺利莫大焉。况且四方之寇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三军盛,三军盛则天下震,天下震则明公扫灭狼烟统一四海大业可成矣!”
辛毗一口气将天下局势和盘托出,曹操听得连连拍案——好个辛佐治,此人非泛泛之辈啊!他一把攥住辛毗的手:“老夫受教匪浅啊!有佐治前来搬兵请降,无论真假老夫一律准降。”
“那出兵之期呢?”辛毗连忙追问。
“这……”曹操又顿住了——这边是没问题了,未知刘表、刘备是否还要纠缠。
正在此时就听帐外一声报事,王必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启禀主公,刘表派荆州别驾刘先前来议和!”
“议和?哈哈哈……”曹操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拍拍辛毗肩膀,“我看一两天内便可回军。”
公事已说私事尚存,辛毗虽羞于开口,可还是忍不住央求:“望明公早日克复邺城,救我满门老幼脱囹圄。”
“那是自然!”曹操起身吩咐王必,“去跟刘先说,南阳之地老夫不争了,且叫大耳贼速退,老夫也尽快收兵。咱两家就此罢战!”
王必都听糊涂了:“他若问咱们为何无故攻伐荆州呢?这场仗可是咱们挑起来的啊!”
“哼!这乱世之中老夫想打谁就打谁还要什么理由吗?”他说罢又觉自己失口,这么回答太失当朝司空的身份,便又改口道,“他若真这么问,你就说天子责刘表久不遣使朝见有失臣子之道。至于要议什么,不在这里谈,叫他随老夫回到许都,到天子金殿上说去。明白了吗?”
“明白!”王必口称明白,心里糊涂着呢,上支下派怎么吩咐就怎么办呗。
曹操伸手拉起辛毗:“老夫之言你都听到了,来日回转许都奏明天子,咱们立刻兵发黎阳解袁谭之围……到时候,可还有劳你之处啊!”
辛毗知他说的是带兵引路、联结内奸之事,连忙应承:“明公放心,在下竭尽所能。”不为曹操还得为家眷呢。
“天色不早,我送佐治回帐安歇。”郭嘉拉着辛毗谈笑风生而去。
曹操望着郭嘉背影不禁暗叹——刘表之退辛毗之降,一切皆如奉孝所谋。使老夫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第八章 天子的反击,曹操被吓得魂飞魄散
【许都备战】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十月己巳,这是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虽然未发生什么变故,但这一天是立冬,许都朝廷恢复了废止十五年的立冬大礼。尚书令荀彧为此筹划已久,曹操也特意脱离军队提前赶回许都参加典礼。
按照礼制的规定,此日夜漏未尽五刻(即太阳升起之前),满朝文武都要换上皂色礼服,到都城黑郊(北郊)迎接第一缕北风,然后回府换上绛色礼服入宫朝贺,这红衣服一直要穿到冬至,还要在皇宫演八佾之舞、总章之乐,整个仪式才能结束。在此期间朝廷各个署衙都暂停理事,皇宫也不进行朝会听政。
曹操是前一晚赶回许都的,来到幕府根本没来得及合眼天就快亮了,赶紧换好了红色礼服登车出城,随着百官的队伍来到北郊行礼。这样重大的场合他不能不参加,因为谁都清楚,没有曹操亲临的典礼是根本没有意义的。而之所以恢复这种仪式,就是向天下证明,大汉朝还是大汉朝,一切规矩礼法还在。
行过迎气之礼,天还没有大亮,曹操赶紧把荀彧叫到自己马车上。“曹公要去哪里?”荀彧捂着嘴直打哈欠,看来昨晚也没有睡踏实。
“立刻入宫。”曹操却显得精力旺盛,“我只能在许都停留一日,明早就得领军北上,所有事务都要在今日之内处理完。”
“按礼制咱们必须换上绛色吉服,还是先回府吧。”
“不必,我已命王必取来送至省中了,连你的那一套也叫他去办。荆州别驾刘先还在我府里等着朝觐呢。”
“哦。”荀彧有些怏怏不快。按照礼制规定,行过迎气之礼就不能再进行朝会了,曹操这是自己恢复礼制,而又亲手破坏。
曹操哪有心思考虑这些,满脑子都是打仗的事:“钟繇的奏报我已经在路上看过了。河内太守王邑拒不入朝,其手下范先、卫固假借民意要求挽留,一定又是高幹搞的鬼!这小子与袁家兄弟是一窝狼,我若出兵河北,他必然还要在关中作乱,恐怕会比上次更厉害。据闻崤山一带的黄巾余寇屡屡与高幹往来,这支人马也不可小觑。”崤山的黄巾首领张晟(shèng),因惯骑白马绰号“张白骑”,手下有匪徒一万多人,因为关中势力不一,这支黄巾余党不但没有被剿灭,近些年反而不断壮大,俨然成一方割据,与弘农众多土豪互为表里,私底下还和刘表勾结。这支部队若再被高幹染指,南北之敌将会串通一气。
反常的是荀彧却一点儿都不着急:“情势不同了,高幹已掀不起风浪了。”
“哦?”曹操极少见到他这般乐观。
“民心向背已然分明,天下战乱已久,关中百姓氏族都企盼安定,即便有几个好乱者又能如何?王邑并无野心,只是贪恋实权不肯入朝,范先、卫固那些人不过是跟着瞎闹,至于黄巾张白骑,也不再是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太平道徒了,全是为了一己私利。以朝廷之威明公之武,这帮小敌根本不值一提。前番郭援攻河东,绛邑县长贾逵宁死不肯投降,郭援将其投在枯井里,只一夜的工夫就被人放走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曹操很想听他的高论。
“因为人心思安,士庶皆知朝廷威信,不想再打仗了。前日弘农郡竟遣来功曹孙资入朝呈上计簿(汉代地方每年向朝廷上报政治、经济、司法报告唤作“上计”制度,负责递送的人称“计吏”,所递送的汇报材料叫“计簿”),北方战乱十五年了,终于重见地方计吏啦!这证明咱们的努力没白费,明公若一举扫平河北,荆州刘表何足挂齿?天下就要平定啦!”荀彧格外激动。
曹操连拍大腿:“借令君之吉言,老夫必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给贾逵、孙资升官,在朝廷表彰他们!”但是嚷过之后他又渐渐冷静下来,“话虽如此,但高幹之变不可不防。关西诸将恃山川险要战马精良,公然征讨势必生乱。张晟寇崤山、渑池间,南通刘表北连高幹,卫固这帮人又跟着闹,这也足以为害一时。河东背山带河四邻多变,乃当今天下之要地也。令君还应为我举荐一个萧何、寇恂那样的才智之士接管王邑领地。”
荀彧微然一笑:“这个人选我早已引荐给曹公了。”
“谁?”
“就是杜畿啊!”
“杜伯侯……”曹操真有些舍不得。那杜畿很被看重,虽然才进幕府几个月,论恩宠却超过了所有的掾属。曹操很重视京师舆论,而先前任命的赵达、卢洪等校事人品猥琐遭人唾恨,所以又设司直一职,作为司空下属专门监察朝廷百官,命杜畿充任了这一职位;此后没过多久就转任护羌校尉,跻身朝廷大员;曹操驻军西平之际,又升县为郡,让杜畿领西平太守监察诸军——数月之间连升三级,自幕府建立以来,还没有一个掾属蹿升这么快。
“就是他!”荀彧连连点头,“此人勇可当大难,智可应猝变,又是京兆人士,熟悉民情人脉广博,镇守河东非他莫属。”
“好吧,让杜畿当河东太守,召王邑速速入朝不可抗命。”说罢曹操顿了一会儿,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令君是不是对老夫设立司直官有什么意见啊?”
又是校事又是司直,搞得许都百官缄口不言,荀彧怎能没意见?可他也不好当面批驳,只委婉道:“当年孝武皇帝雄才大略,只因重用江充那等挑拨是非的小人,才落得太子冤死、轮台罪己,明公当引以为鉴。”
曹操也不反驳,却说:“你若不提孝武帝杀子之事倒也罢了,若细说起来当初还是丞相司直田仁打开城门,放跑太子刘据的。可见这类官员也是有好有坏的。如果说校事官是江充,那司直官就是田仁,君子与小人老夫都要用,还都要用好。”
说话间已到皇宫门口,马车就不能继续前行了,曹操与荀彧携手揽腕入端门,穿仪门来到御园中。因为冬至罢朝,四下里静悄悄的,无论朝臣还是郎官都回府邸了,只有零星的羽林虎贲把守各个宫门,二人去至中台更换了绛色礼服,又来到玉堂殿下。许都皇宫也在一步步修缮扩大,今年又增了几座宫阙,殿前的青铜刻漏也是重新铸造的。这会儿太阳才刚刚升起来,照得这些精美的铜器熠熠生辉。
荀彧虽折腾了半宿,但心情还不错,好久没跟曹操畅谈意趣了。他漫步在皇宫庭院中,望着簇新的刻漏、日晷(刻漏、日晷,古代计时装置。刻漏以滴水刻度的方式计算时间,把每天划分为100刻,每刻大约15分钟;日晷是凭借影子估测时辰)道:“我记得昔日洛阳南宫有一对浑天仪、地动仪。”
“没错,孝顺帝朝太史令张衡亲自督造的,据说为了制造这两件东西他花费了将近四年。惜乎最终毁于董卓那场大火了。”曹操语气中竟有几分嘲讽。
“我想召集博士和工匠重铸这两件东西。”
“重铸?”曹操笑了,“这两件东西有什么用呢?就说那地动仪吧,张衡造它之前就地震,造它之后依旧地震,不能救民于危难反倒给朝廷添乱。自从有了这地动仪,三公罢免又添了一条地震,庞参、王龚都是那时候的辅弼良臣,不也是因为地震罢免的吗?就是孝顺帝也不得不下罪己诏。张衡奏疏里写得明白,‘妖星见于上,震裂著于下,天诫祥矣,可为寒心。今既见矣,修政恐惧,则转祸为福’。他本想铲除奸佞报效君王,结果却误伤良臣到处结怨,满腹忠心反办了错事,最后因为谗言迁往河间任国相。说他坏话的不光有小人,也有君子,都怕他以灾异之事上书弹劾啊!董仲舒说‘视前世已行之事,观天人相与之际’。我朝这天人感应之说实在是厉害。”
“您信这些吗?”
曹操摇摇头:“我从来不信什么天意天命!”
荀彧双目炯炯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不信天命的人固然不会被谶纬迷信之说所迷惑,但不信天命也意味着什么事都可以做!最最可怕的是现在不信将来却信……荀彧不敢再往下想了,岔开道:“张平子的奏章你竟记得这般清楚,实在不简单。”
曹操白了他一眼:“令君当我是何人,自小就是鲁莽武夫?当年我任议郎,也没少在洛阳东观博览群书。记得那年御园里跑进一条顶着冠戴的狗,我还与陈耽联名上书,扳倒了宦官一党的太尉许戫(yù)。世事多舛,想不到如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光滑圆润的握笔杆子的手,如今因为岁月流逝和战事奔波早已经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