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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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不出来,这酒还喝什么?司徒赵温第一个起身告辞。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离开满堂的人都要跟着送,似段煨、张昶等辈也就趁机走了,华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让让联袂而行。其他官员喝口酒、吃口菜、闲谈几句也散了,掾属们三三两两离去,最后连抱着酒壶不撒手的丁冲都走了,临出门差点儿叫装绢帛的箱子绊个跟头。杯盘狼藉的大堂中最后就剩下曹丕一个人,这当众展示才华的机会又错过了,为何总不能如愿呢?他深深叹了口气,抓起刚写的那首诗,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刘桢送客回来,与曹丕走了个迎面,“刚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么佳作不佳作,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曹丕举给他看:
〖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噫!”刘桢惊呼一声,“惜乎惜乎!方才没能拿出与大家共赏,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当他是献殷勤,“你莫要拿我取笑,这寥寥几句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刘桢摇摇头:“在下并非奉承公子,您的这一首确有高明之处。《诗经》有云:‘箬(ruò)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此乃世间相思之态。这一句‘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shāi)簁’可算尽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实我自己觉得也不错。”曹丕瞧他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刘桢沉吟半晌,笑道:“方才元瑜那首《公宴诗》不过小试牛刀应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鸢》歌大风赋猛士,贵在一石二鸟,为大家取个乐。孔融那老儿狷狂不羁盛气凌人,不过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人真还比不了!至于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显先贤之仁,自不敢望其项背。通盘看下来唯有公子这一首最妙,袅袅轻轻正合心境。想来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窦已开,思慕美人乃世间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脸色微红,心下并不赞同他看法。这首诗写的并不是相思之情,合了《诗经》之语其实是误打误撞。但刘桢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说好那必定是不错,日后寻个机缘巧合再拿给父亲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赞誉。想至此他连连道谢,又闲话几句打算回转后堂,哪知还未走到二门,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呼唤道:“公子请留步。”
曹丕回头一看——是新征召来的一个掾属。此人不似刘晔、杜畿等那般出众,刚才在人堆里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半句话都没说,曹丕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吗?”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将您手里那篇诗文给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为,上下仔细打量:此人二十四五岁,说话略有些兖州口音,个子不高脸庞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众,留着刚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须,身穿一袭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没有冠戴仅是一根黄杨木的簪子别顶——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见曹丕不搭言,忙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只是听说您颇有文采大笔华翰,想要亲眼瞧瞧您的诗作罢了。”
曹丕料他是个阿谀倖进之徒,若不给看必定纠缠不休,便没好气道:“你看看便是,不过我后堂还有要事,你快着点儿!”
那人接过竹简,低着头猫着腰一身谨慎之相,小声默念了一遍,遂将诗文递还,赞道:“好诗好诗!‘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这世上之人纷纷攘攘追求名利,却不知那仅是芳饵钓钩。人之一生犹如大江东去,争来争去最终为的又是些什么呢!”
“你……”曹丕大吃一惊,心下暗暗称奇,这才是此诗的原意呢!方才刘桢没有品味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现在却叫此人解了个明明白白,当真人不可貌相。他赶紧收起公子哥的做派,正襟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不敢当。”那人规矩还礼,“在下吴质,陈留定陶县人。”
“久仰久仰!”其实曹丕根本没听说过,但听其解诗便觉他是个人物了,“方才我与刘公幹言谈,他道这诗仅是相思之意,我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弄巧成拙了呢!还是先生心明眼亮。”
吴质不但会解诗,更会解人情:“刘公幹非不能深解其意,而是整天操书弄札少了几分平和心境罢了。恕在下直言,公子这诗文非是您这样的身份轻易能作的,此感慨之言必是有感而发,莫非公子有何不如意之事?”
曹丕脸一红,这话怎么能轻易吐露呢?摆摆手道:“不过稍有些惆怅之意,没什么要紧的,情之所至偶得此诗。”
“哦。”吴质并不反驳,又默默吟诵了一遍,低声道,“有两句话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若说得不对还请见谅。在下风闻曹公亦颇喜诗赋,精通《诗经》深谙音律,但似公子这般年纪时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公子已青出于蓝,不过……”他话说一半突然蹙眉而止。
“不过什么?”
“在下为公子考虑,这篇诗文万万不要让令尊过目。”
“啊?”曹丕一愣,“为什么?”
吴质的声音越发低沉:“公子已是舞象(舞象,指男人十五岁至二十岁之间)之年,《周礼》有云‘舞象者,舞武也,谓用干戈之小舞也’,公子这个年纪还是前途正盛好勇争强之时,游猎骑射控弓走马,思慕英豪壮志凌云,怎好做此无病呻吟?曹公天生意气超凡,公子的兄弟们又多,个个一表人才,曹公若是见到您做这样的诗,恐怕……嘿嘿……”牵涉萧墙之内的话他就不说了。
一言点醒梦中人,曹丕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鼎盛春秋,前日小妾李氏又添丁进口产下一子,取名唤作曹整,这大大小小各房兄弟们也有十多个了。冲儿受宠自不必说,就是彰儿、植儿、彪儿他们也不次于我,父亲见了这篇诗文,若误以为我不思进取整日哀怨,岂能瞧得上我……他猛然醒悟,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赶忙再次施礼:“多谢先生指点,承教承教!”
吴质始终保持笑容:“得见公子诗文,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大饱眼福三生有幸。天色不早公子还有家务,在下就此别过。”
“先生慢走。”曹丕想留下他再说几句,但是众仆僮来来往往有碍推心置腹,又见校事官赵达、卢洪溜溜达达走过,此等隐秘之言岂能叫这两个小人听去?
吴质恭恭敬敬连退数步,这才转身而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扭头道:“对啦!公子既然喜欢诗赋一道,何不多做些行军阵仗类的作品呢?若有一日父子相伴出征,三军将士高唱公子之凯歌,那该何等雄壮啊!哈哈哈……”
第七章 袁尚袁谭同室操戈,曹操坐收渔人之利
【郭嘉献良策】
曹操派夏侯惇分兵南下,乃是假意讨伐荆州,不料刘表不明其意玩起了真的。他闻知夏侯惇率部离京以为大战将至,马上授以刘备兵权,令其抢先攻占南阳诸县,屯兵博望县(今河南省方城县西南)以北阻挡曹军。夏侯惇、于禁、李典与刘备连连交锋,战事竟渐渐不可化解。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八月,与曹军僵持多日的刘备利用地势巧设伏兵,自行烧毁营寨假装撤退。夏侯惇、于禁率部追击陷入重围,多亏留守营寨的李典及时救援,二将才勉强得脱,但兵马折损严重不得不转攻为守;刘备率部挺进至叶县,眼看就打入豫州界内了。曹操迫于形势只得假戏真做,率领大军进驻西平与刘备对峙。
而南边的战事打响,袁氏兄弟的内斗也变得无所忌惮。袁尚亲自率部攻打其兄,袁谭一败再败只得逃奔青州平原县归拢残兵,袁尚乘胜追击,将平原城团团包围猛烈攻打。此时袁谭前线战败后方造反,已陷入绝境,与郭图等人筹划再三,只得派辛评之弟辛毗向曹操投降,恳请兵发冀州救其脱困——袁氏兄弟自相残杀之甚,竟到了与虎谋皮的程度。
辛毗奉命闯出重围,几经波折来到曹军前线,先寻到军师荀攸,恳请其在曹操面前力促此事。而此时前有刘备为患,后方出现良机,曹军又面临着两难的抉择……
中军帐里已争论半天了,始终没个定见,但是绝大部分将领觉得袁氏已乱,相较而言刘表才是大敌,主张先破刘备直捣荆州。先前吃了亏的夏侯惇、于禁更是力促此议,只有许攸、郭嘉、楼圭等少数人同意接受袁谭投降回军北上。
曹操端坐帅案皱眉凝思,也久久不能抉择。在他看来袁尚固然是心头之患,可大耳贼更是令人头疼的角色,直捣荆州的想法他还没有,可是绝不能让大耳贼趁虚而入,一旦主力调归北上则豫州边界空虚,若再来一次博望之战那样的惨败,许都可就危险喽!刘备非不能战,只是十余年来未有立身之基,如今他有刘表为后盾,甲胄充足粮草不缺,可就不能小觑了。
荀攸瞧着许攸、楼圭与诸将辩理,始终紧锁眉头不置一词——此事虽是他包揽,却不方便多言。只因辛家与荀家同为颍川大族,两家有联姻关系。荀攸的姑母嫁与辛氏,其子辛韬与辛毗论起来还是同族兄弟。辛毗闯出平原后忌于交战多年不敢面见曹操,先去了趟许都寻辛韬接洽,是拿着荀攸姑表弟的引荐文书找过来的,而且此番请降还牵扯着辛氏几十口人命呢!这公事里面掺着私情,不少人有所风闻,倒叫荀攸不方便表态了。
曹操早就注意到荀攸今天有些反常,几度欲言又止,便抬手止住众人议论:“军师有何高论?”
荀攸拱手道:“此事颇多隐晦,又涉及在下亲眷……”
“唉!为国举贤尚且不避其亲,何况军务,你但言无妨。”
荀攸站了起来:“在下以为先取河北乃主公本愿,不可轻易废止,还是出兵北上为妙。”
话音未落夏侯惇便反驳道:“军师请恕末将无礼。河北之位袁绍本已传与袁尚,袁谭自号车骑将军谋害其弟,此人连手足之情都不念,又怎会真心投降我军?况青州之地尚未全境克复,王修、管统皆与之同谋,固然我军此番北上可以袭破袁尚,那袁谭招诱其部乘势做大,反收袁尚之地抗拒我军,咱们岂不是又空劳一场?除一敌而立一敌,到头来又像前两次一样无功而返。”
于禁也随着道:“眼下之困非在后而在前,若不能将刘备击退,只怕想回军也办不到……”
“你等休要插嘴!请军师把话讲完。”曹操皱着眉头呵斥道。
“多谢主公。”荀攸暂把胸中顾忌抛开,款款走到大帐中央,“天下方有事之时,群雄无不操干戈兼并邻地,唯刘表坐保江汉之间,假张绣、黄祖、蒯祺等外藩御敌,其无四方之志可知矣!袁氏本据冀青幽并四州之地,带甲者十余万,袁绍以宽厚得众,又借豪强而自固。倘若袁谭、袁尚二子和睦以守其成业,则天下之难未息也。而今兄弟交恶竞夺大位,此势不两全之仇!袁尚之势大,若纵其剿灭袁谭则河北之地复归一统,其力亦专,力专则难图也。主公不可坐视不理,正该趁此时机将其兄弟一并殄灭,则天下可定矣……在下之言还望主公与诸位将军详思。”
这番话正说到曹操心坎里,但于禁所虑也对,眼前的问题是怎么甩掉刘备这个包袱,便转脸又问:“公仁、文和,你们有何高见?”
董昭与贾诩是曹操特意调至军中的。董昭虽不以军谋见长,却曾在河北当过魏郡太守,可以凭其人脉发挥作用;贾诩素来善于计谋,但身负祸乱长安之罪、计害曹昂之仇,自从归顺以来凡事三缄其口,唯恐招曹操猜忌。这会儿两人都是闷坐杌凳,低着头一言不发,听到问话也仅是摇头——一个想说无话,一个有话不说。
曹操感觉脑袋有些发蒙,最近他身体不太好,可能过于操劳了,此刻实在拿不定主意,便踱至帐外透了口气。楼圭悄悄尾随到他身边,低声道:“孟德,天下之势暂且不论,咱们奔忙多年已将近知天命之时了。我若是你……”话说一半情知犯了老毛病,赶紧收了口。可这半句话在曹操听来却已如炸雷相仿。眼看已快入冬了,遍地草木大半枯黄,这一年又要过去了,曹操也即将踏入五十岁,安定天下的路还很遥远,这时候必须要搏一搏……想至此他突然转身道:“就依军师之计,准许袁谭归降,择日开拔北上!”
这个决定一出口,在场之人都在叹气,有人感觉庆幸,有的人却是无奈。于禁抱拳道:“主公!前敌之事如何脱身……”
“会有办法的,容老夫再思再想。”曹操一甩衣袖,“我意已决,散帐吧。”他话未落音,就见曹洪自辕门快步而来,离着老远就嚷道:“他娘个蛋的!大耳贼又他妈来骚扰前营,张绣已跟他们干上了。大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