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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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大臣被他说得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于站出来。曹操索性一摆手:“既然如此,先叫我府下的掾属抛砖引玉吧。繁休伯、路文蔚,你们打这个头阵如何?”
繁钦就坐在堂口,闻听召唤与路粹对望了一眼,赶紧出席跪倒:“启禀主公,我等行文录事多年,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别致的才情,且叫年轻人出来显显身手吧。”他说的年轻人是新近入府的阮瑀与刘桢。他们才二三十岁,却皆以诗文见长。曹操素爱附庸风雅,将他们由书佐(书佐,公府一般的文书佐官,地位在掾属、令史以下)提升为记室(记室,全名为记室令史,是三公、大将军身边专职草拟表章的,地位较书佐要高),拿着令史一级的俸禄,却很少草拟表章,多是陪着曹丕等公子吟诗作赋。
“也好……”曹操莞尔,目视刘桢道,“公幹!你小子快快作出一首为列公助兴,难道还要老夫下去拿你吗?”
刘桢为人诙谐又甚好卖弄,满心要酝酿一首佳作,听见招呼却不肯出列,笑嘻嘻拱手道:“请主公恕罪,在下一时不济,还要再思量思量……不过元瑜兄是文思泉涌之人,且叫他打头阵吧!”他又把这贴膏药粘到了阮瑀身上。
曹操嘿嘿直笑:“不愿第一个出来又不直说,你小子心眼还挺多的。那元瑜就来作一首,少时他若不及你,老夫命人灌他酒。”
阮瑀无可奈何只得离席上堂,给在座之人作了揖道:“敢问主公,要一首何等题材的?”
“今日非是会文,不过为列公佐酒,哪有这许多讲究?你随便作出一首便是。”
阮瑀心中暗想:今天这般阵仗,不知又要作出多少诗文。我是头一个被点将的,若是上来就铆足了劲,刘桢的诗再精彩也品不出滋味了。倒不如规规矩矩作上一首应景的,但求中庸也好做人……想至此手捻胡须慢慢吟道:
〖阳春和气动,贤主以崇仁。布惠绥人物,降爱常所亲。
上堂相娱乐,中外奉时珍。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
“不错不错……”华歆就是个老好人,第一个开口称赞。他一说话别人都跟着响应,叫好声一片,气氛马上热闹起来,曹操也点头而笑。
群声嘈杂之中,孔融提高嗓门嚷道:“不好不好!这等平平淡淡的东西怎能说是佳作呢?”
老先生挑刺本不该辩白,但阮瑀只当是逢场作戏哄曹操一乐,便斗胆走到孔融面前:“敢问孔大人,在下这篇哪里不尽如人意?”
“从头至尾皆不如意。”孔融吃了尊酒,微笑道:“先说这第一句‘阳春和气动’,敢问元瑜,现在是几月天呢?”
“大人指摘的是,不过咱们作诗之人图的是意境,今日大家欢聚一堂共赴盛会,岂非人情暖过春意?”阮瑀振振有词。
“也罢,老夫且饶你这一错。”孔融乐呵呵还有话说,“第二句又是什么‘贤主以崇仁’此言谬矣!所谓贤主乃是当……”
华歆听这话头心怦怦直跳,孔融竟要把“贤主”是曹操还是皇帝分辨明白!他赶紧举起酒来,不待其把“当今圣上”说出口,便起身敬酒:“列公请饮……”他是个老滑头,第一个先敬丁冲。丁幼阳这醉猫就是贩夫走卒敬的酒也要喝,随即嚷道:“来来来,诸位同饮!”众人纷纷相敬乱了半天,硬是把孔融后面的话给盖下去了,等到人声稍歇,只听了后半句:“这‘五味风云集’说他做甚?难不成你要把佳肴写个遍?若容你再编下去,只怕‘海阔鳆鱼跃,葡萄满堂飞’都要出来了!”这话逗得大伙直笑。
“古人曰‘五行配之五味’。故烹饪者,做熟也,调和五味之谓也。此中大有深意,老大人岂能不知?”阮瑀背着手有问必答。
“牵强啊牵强……”他二人还在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忽听身后有人赞道:“好字!真真妙笔!”原来韦诞能写一手好字,在西州颇得人喜爱,他又年纪轻好卖弄,在阮瑀吟诗之际找刘岱要了一大张蔡侯纸(蔡侯纸,即东汉蔡伦造纸术制造的纸。中国造纸术发明虽早,但使用并不广泛,东汉仍以竹简、绢帛、羊皮等为主要书信载体,做工精细的纸张是很宝贵的),随着词句就写了下来,这会儿举起叫大伙观看,众人无不赞誉。
“请曹公过目……”阮瑀接过纸来,快步捧到帅案前。
曹操定睛观看——这幅篆字写得铁画银钩一般。虽不及那位大名鼎鼎篆字名家梁鹄,但年纪轻轻有这样的笔法也很不凡了。曹操连连颔首,赞道:“后生可畏啊……若是再加勤勉,日后之造诣不可限量。”
“多谢明公夸奖!”韦诞这小伙当仁不让。
“这幅字老夫收下了。”曹操招手唤刘岱,“你去叫人取一条玉带赠予韦公子,权作交换之礼……哦,再拿些绢帛笔墨赠予元瑜。”
刘岱也跟着凑热闹道:“我替主公拿个主意,搬一箱子绢帛过来,后面不知还要作多少诗,干脆一并赏了吧。”
“好好好,由着你去办!”曹操这会儿高兴,干什么都行。
曹丕看得眼热,突然有了主意——我若也在人前作首诗,岂不是人人夸奖,父亲也要高看我一眼?随即也道:“烦劳也给我拿卷书简来。”他不敢公然夸口,打算先酝酿酝酿,写出来再说。
刘桢早在堂下准备好了,待阮瑀出来,还不忘客气客气:“多谢兄长口下留情,给小弟留余地了。”大步流星迈上堂道,“诸位大人,在下也有了一首,请大家指点!”说罢甩起大袖边歌边舞:
〖鸣鸢弄双翼,飘飘薄青云。
我后横怒起,意气凌神仙。
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
流血洒墙星,飞毛从风旋。
庶士同声赞,君射一何妍!〗
他不到三十岁正值韶光,又生得相貌英俊,长袖善舞衣袂翩翩,时而摇摆仰俯,时而状若射鸢,真真精彩绝伦,引得堂上之人无不抚掌欢笑。曹操正喝了一口酒,听到“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不禁“噗”地一口全喷了出来,继而仰天大笑——这小子何等伶俐?袁尚、袁谭兄弟阋墙,老夫要的正是箭射两鸢啊!
“好!”西首众人又举起幅字来,乃是黄门侍郎张昶所书。想那张家父子两辈子的狂草,这般家学凤舞龙飞一般。曹操双挑大指:“诗好字更好,妙哉妙哉!”
张昶已是年近七旬之人,站起来谦虚道:“老朽献丑,诸位实在过誉。若先父、家兄在世,不知比我这两笔强多少!”这倒是实情,他父张奂张然明,不但仗打得好,草书也是一绝;而他兄长张芝下笔如神天下无双。张昶也有几下子,却远不如父兄,不过是张奂、张芝都死了,显出他的本事来了。
段煨那老兵痞就坐在张昶身旁,一把拉住他手道:“老兄弟,这就够他们瞧的了!今日关东人吟诗,关西人写字,他们是文的,咱们来武的……喝酒吧!”
众人顿时一团哄笑,曹操乐得前仰后合,头巾都坠到菜里弄湿了。刘岱也会做人,取了双份的绢帛递与刘桢,给张昶的不仅有玉带,还有一柄雕饰精美的玉如意——反正是官渡之战得来的,曹操又不用,敞开来送也是替他买人心。
曹丕琢磨了半天,可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写得雅致似阮瑀,写得豪放像刘桢,想自己别具一格作一首,丁冲、孔融、段煨这几个大叫驴一嗓子接一嗓子,把他脑子都搅乱了。磨叽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还没落笔又见孔融站了起来:“段忠明,你这老兵痞,是不是笑话我关东没有豪迈之士啊?老夫就来作一首,叫你竖起耳朵好好听听!”他这一放话,在场之人就连曹操都安静了,全知道他是此中魁首。但见孔融拾起筷箸,轻击杯盘,仰天高歌起来: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
“哈哈哈……”这诗作得狂狷霸气,不少人听得喷饭大笑。段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有你这老狂夫的,岁数越大狂得越没边了。‘吕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我看你如此不服老,别在堂上坐着,干脆下去与那帮后生小子同列(曹丕日后著有《典论》,其中将孔融、刘桢、阮瑀以及后来归附曹操的陈琳、王粲、徐幹、应⒘校瞥缢瞧呷说氖澄恼拢缓笫莱莆敖ò财咦印保┌桑
众人都笑,曹操非但不喜反而心有恚意:这胆大包天的孔老鬼,竟敢当着我的面诵这等诗篇!“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太公吕望都看不起,伯夷叔齐全不值一提,这话究竟冲谁说的?难道他诽谤我有意谋朝篡位?但看着又不像……算啦,喝酒吟诗算不了大错,况且现在老夫还用得着你。不过这桩事我且记下,你道管仲只是小囚徒,休怪将来一日我叫你当囚徒!
这堂上有的是细心之人,郗虑、王朗、荀悦等人都听出弦外之音,全拿余光暗暗注视曹操脸色。渐渐地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一会儿工夫大堂竟安静下来,唯有孔融满不在乎还在笑。董昭轻拉贾诩一下,捂嘴嘀咕道:“文和,曹公似乎生气了……”贾诩却好似没听见,低头照吃照喝。
正在冷场之时,坐于上位的司徒赵温突然开了口:“诸位大人,今天这鳆鱼羹炖得真是鲜美啊!”
华歆赶紧接过话:“是啊,西域的葡萄也很甘甜。”这俩老滑头倒是一唱一和,打破了尴尬局面,其他人也赶紧没话找话,这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能曹操也感觉出自己失态了,渐渐挤出一张笑脸,站起身朗声道:“今日列位高才皆有佳作,老夫也来凑个热闹,步乐府古韵歌一曲《善哉行》,还请列位雅正。”一听主角要开唱,大堂上下无不抚掌逢迎,两旁的丝竹乐工早有准备,赶紧拨转宫商各司其妙。曹操绕出帅案,一边环视众人,一边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积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于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断发文身。
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圣贤。
齐桓之霸,赖得仲父。后任竖刁,虫流出户。
晏子平仲,积德兼仁。与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国为君。随制饮酒,扬波使官。〗
他嗓音宽洪嘹亮,诗句立意高远,将古公亶父(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率领周族由豳地迁往岐山,使周室自此兴旺)、太伯仲雍(太伯、仲雍,两人是古公亶父之子,让位于周文王之父季历,兄弟远走山越建立吴国)、伯夷叔齐、仲山甫(仲山甫,周宣王时期名臣,总揽王命品德高尚)、管仲、晏婴(晏婴,字平仲,后世尊为晏子,春秋齐国大夫,经历灵公、庄公、景公三朝,才智过人治国有方)、孔丘几位先贤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听着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韵,谁还能怀疑他辅保汉室的真诚?不过细心之人都能听出,前番孔融指桑骂槐贬损古人,曹操却避实就虚褒扬先贤,两人立意实是针锋相对。
孔融听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暗笑——贬者未必是贬,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颂圣人哪个不会?看人不能听其怎么说,关键要看怎么做。
其他人可顾不了许多,赶紧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贤,我等望尘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见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来,谁都没理径直奔至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可恶的大耳贼……”曹操满脸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夫有些军务要办,诸位大人随意。公仁、文和,你俩随我来!”
“诺!”董昭、贾诩连忙起身,快走几步跟着他转入后堂。
他们这一走,大堂的气氛立时沉寂下来。谁有心思在这里饮酒赋诗,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华歆、王朗等人低头不语只是用餐,段煨与张昶、邯郸商小声议论他们的事,至于堂下刘桢、阮瑀和新招来那帮掾属更不敢随便议论什么,唯有孔融大说大笑挥洒自如。
这一静下来曹丕反倒文思泉涌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笔,不紧不慢地还真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来,本想等父亲回来再献上讨巧,哪知闷坐多时也没动静。过了好一阵子,刘岱忽然从外面走上堂来,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务,不能陪各位大人饮宴了,请诸位大人恕罪。主公还道,请大家吃喝随意,千万不要拘束,少时若要离开也请自便。”
主人不出来,这酒还喝什么?司徒赵温第一个起身告辞。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离开满堂的人都要跟着送,似段煨、张昶等辈也就趁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