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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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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长沙发上躺。

周博士笑,〃当心你的随身物件。〃她没忘记手袋里装什么。

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这双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么走路。〃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会习惯的,从小做起,没有难事,久而久之,以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无力改变,麻木之后,一切无所谓。〃

周博士不出声。

〃像你,生来自由,像我,成堆枷锁。〃

〃我在听。〃

〃母亲离家后,父亲急着找对象。〃

开了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叹口气。

周博士说:〃不想讲不要讲。〃

我呆着脸,看着天花板。

继母还没有成为继母之前,已不喜欢我,她同我父亲说,看到我,活脱脱便像看到我母亲,简直同一个印子印出来那么相似。

她诉苦,说我一点童真都没有,就会直着眼朝她瞪。

那时还有这种后母,定要同小孩过不去。一共只两种做法,小孩选甲,她硬说乙对,小孩选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确,有心找碴,小孩永远无法赢她。

听上去不像真事,父亲打那时开始随意掌掴我。

隔了许久许久,他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并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亲。

我取过手袋,打开一只金鸡心,给周博士看里面的小照,〃这是我母亲。〃

她接过。

〃天,〃她说,〃与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头。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什么事?〃

我张开嘴,仍然说不出。

〃那时你多大?〃

〃十五岁。〃

〃父亲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吁出一口气。

〃他掌掴我的脸,甚至不看着我的脸,我发誓,如果有谁再这样对我,我会杀死他。〃

我握紧拳头。

周博士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还这样恨,我悲哀地低下头,一点儿也没有忘怀。

我把金鸡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较忙是吧?〃

我点点头。

〃心中有冲击?〃周博士试探地问。

〃你看得出?〃我说。

〃不需要很精明观察人微的人也会看出来。〃

但是国维没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说过要到我家来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会来。〃

〃当心自己。〃

我牵牵嘴角。

下得楼来,我暗暗留意那辆黑色房车,没有,两边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么,好几日没看到他。

徘徊一会儿,不得不离开。到家门,仍然没有看到那辆车,途中不停凝视倒后镜,一点踪迹也无。

真不知他想怎么样。

车子经过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来,驶人停车湾。

手是颤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罗网。但完全不听指挥,我把车停下来。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来替我拉开车门,称我为陈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诉我,〃陈太太请跟我来。〃

跟他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腿也干脆不听使唤,毫无尊严地跟着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来过这里,知道它通向什么地方。

〃陈太太,〃侍役说,〃请稍候,我立即去联络朱先生。〃

他推开套房的门。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数日前的花,这是他另外嘱人插的,人不在也当我在,天天供奉鲜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侍役说:〃朱先生每日亲自把花拿进来。〃

他等我出现。

一切在他意料中。

两颊连双耳热辣辣地烫起来。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缓缓脱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放下酒杯,拉开房门,走廊悄悄地无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门口,上车,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扑出。

国维还没有回来。

看样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会插手的了。

女佣把昨日的花捧出来。

我跳起来,〃干什么?〃

〃太太,新鲜的又送来了。〃

我绝望地走入房中,他没有放过我,这次的鲜花仍以白色为主,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可见多罕有,一条茎上连珠地长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大蓬花像是随时随地会得缠上我身来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烫热,椅垫似是钉,终于找一拢头发,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路两边的树直朝前窗压下来,根本没有想到是否危险,引擎咆哮着,风劲而疾,又回到原来的路上。

朱二站在门口等我,他知道我会回去,如扑火之飞蛾,难逃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手中握着血红的不知什么。

下车看到,是我适才遗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边,耽搁一下,然后还给我。

我慢慢穿起它们,单是他刚才那个动作,已经使我鼻子发酸。

天又黑透了。

他携我手,与我进去。

接近了,我的脸颊刚到他肩膀,舒服地靠着他外套肩垫,不想离开。

迎面而来的随从同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

我得换件衣裳,自衣橱中挑出他为我置的宝石绿缎裙。

整个饭厅只得一张桌子,灯光柔和,他把客人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两人都没有心情开怀吃。

我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朱二伸手过来,为我整理头发,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肤上。

乐队奏起音乐,他邀我共舞。

大胆地把我拥抱得紧贴他身体,我记得这舞步,极小的时候,母亲教过我跳,当她还没有背夫别恋的时候,母亲为这个家带来无数欢笑与温暖,她是个出色的女人,这也是父亲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

最喜欢跳慢舞,一直没有机会。

国维说过,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没有观众。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专等我来。

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乐队彻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时候,他带我出园子。

到这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后果如何,并不值得计较,当年,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我并没有子女,没有值得担心之事。

我心内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动作,无法表达,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将衣裙泛起,招手叫他过来,他先是笑着摇头,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

趁势他拥抱我。

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热之间,浑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

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又悄悄退下,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横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灿烂。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同自己说,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点点欢乐,不算触犯天条,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谅,可以宽恕的。

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我俩缓缓没人水中。

乐队在奏什么歌?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快活得笑出声来,踏着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扰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国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国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故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

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咬一口。

国维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着手中的肉,〃这是什么,〃疑心起来,〃这是什么,嗄?〃瞪着国维,像是怕被他毒杀。

女佣连忙趋前,〃太太,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来。

国维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他说:〃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么?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精,活转来了。

我推开房门。

在床中央,摆着一只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时明白,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

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这个女人,何等样的海量,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明知他不会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灯灭,身外物落于何处,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并无分别。

况且她爱他。

我吁出一口气,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晶光灿烂,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

我没有取出比划,只把盒盖合拢。

这是她的遗物,我不能收取。

国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喜欢?〃非常诧异。

〃不是不喜欢,戴上它,又仿佛对谁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国维又觉得我说对了,讪讪地不自然。

〃她会明白的。〃他说。

明白人总吃亏。

〃隔些时候再说。〃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别跟她们玩得太疯。〃国维警告我。

邓三小姐去世后,他有着显著的改变,几乎隔夜之间,开始管我头我脚,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着他。

〃玛琳出了毛病。〃

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这人影踪全无。

〃什么毛病?〃

〃老赵要同她离婚。〃

我怎么不晓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国维疑心。

我连忙把眼睛射向别处。

〃玛琳外头有了朋友。〃国维说得真含蓄。

我悲凉地牵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

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

她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玛琳没有找我谈,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样奇書網,她不愿冒险,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

可怜的玛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药,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只是烫。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顶多三四小时,随即惊醒,紧张得嘴巴发酸,又不知因由。

国维终于出去了。

我梦见自己荡漾在水中,波浪一进一退,身体也跟着摆动,我微笑,我要离开国维。

一定得对他说。

玛琳或许只打算出去寻找短暂的刺激,她没决心要离开家庭,我不一样。

我没有家庭。

国维不会改变,我永远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他没有把我当作过伴侣,我俩的地位不平等。我惊醒,梦中也充满生活的烦恼,这是成年人典型的梦。

对国维来说,小孩子,只要给支棒棒糖,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大不了加一只氢气球,再间就不是乖孩子,要关黑房间。

这个家多年来就是我的黑房。

他已长年累月对我不予理睬。

有我与没有我是完全没有分别的,我只是家里一盆花,还没有朱二送来的瓶花婀娜多姿,因已经摆旧摆残了。

客厅是那间客厅,只得寻新的花。花还是那束花,只得换环境来挽回自信。

我到周博士那里,向她宣布:〃我决定离开陈国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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