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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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