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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没有月亮的晚上-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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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没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耻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么?〃

那日?

那日我换下校服,打算与同学去看电影,走到门口,被父亲叫回头,因怕他不给我去,故此站在大门口,看他有什么吩咐。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呆视我,碰巧我作贼心虚,因贪好看,打散了长发,没有梳辫子,怕他责骂,心中忐忑。

骂不要紧,我只想出去看一场电影散散心。

就在这个时候,继母走过,看到我们父女对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贯邪恶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像,真像,活脱脱是妖孽。〃

父亲听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头,要绞我头发。

我本能地挣扎,他便掴我耳光,一下又一下,头发已被绞下一大络来。

本来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年轻的我决定一了百了。

我轻轻地告诉周博士:〃我发力自父亲手中夺下剪刀。〃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来了,像是一直没有过,我仍是无助的女孩,随创造者宰割,他造了我这么一个人出来,又要毁灭我。

我夺过剪刀,插向继母。

她还在笑,丝毫没有防备,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听到裂帛之声,她的笑意一时无法收敛,仍然滞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诡秘,观者永远无法忘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周博士问:〃武器为什么插向她?〃

〃迁怒。当时太年轻,只懂得迁怒他人。其实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俩的事。〃

〃算了。〃

〃你不帮她?〃

〃她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永不,你说我帮谁?〃

〃她为何那样对我?〃

〃她恨你。〃

〃为何?〃

〃一则你个性也不是太可爱,二则她胸怀妒忌,三则她愚蠢。〃

我发呆。

讲得再清楚没有,周博士确有道理。

我说下去:〃一刀之后,觉得还不够,把剪刀用力拔出,还要刺第二刀,父亲根本呆了,没人阻住我,但那时大量的血自她身体喷出来,胸前乌溜溜一个洞,一股血泉,汩汩涌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东西染红。〃

但她还站着。

肌肉已经僵住,那笑容始终不灭,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着凶器,直到警察上来。

紧急电话是女佣打出去的。

〃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我一点儿不后悔,真是值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摇摇头,〃这种事,原来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里去?你肯不肯收留一个十多岁的怪女孩?〃

她叹息一声。

〃伤者没有死。〃

〃我知道。〃

我却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满怜悯。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后没有在阳光底下出现过,直至遇见了他。

〃我是个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踌躇。

〃一分钟也没有内疚过。〃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有没有舒服一点?〃

我摇摇头。

〃你可以天天来,说上一千次,倾诉有抒发作用。〃周博士说。

我还是摇头,〃会有帮助吗?〃

〃肯定有。〃

〃我愿意相信。〃

但心中却没有信心。

我站起来告辞。

〃你到什么地方去?〃周博士关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说:〃不知道。〃

〃我总是在这里的。〃

〃谢谢你。〃

秘密倾吐之后,更加空虚,在周博士心目中,这件事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转,什么稀罕的故事她没有听过。

当年的检察官是位小姐,充满灵魂爱心以及工作的热忱。

她问年轻的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人身体?〃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戏剧化。

他们大惊失色,召了心理医生来与我谈话。

不是吗,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间接就是侮辱我母亲,非要为她报仇不可。

这使我律师忐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难人罪,诚然,但是我的镇静,又不似精神错乱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医院的报告。

陈国维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带来。

我也记得那一日,已经十一月了,天气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内受监管,穿着他们发下的袍子,已经放弃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绝起来。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场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陈国维在背后叫我。

〃海湄。〃他的声音有一股魅力。

我犹疑一刻,转过头来。

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英俊、温柔、坚定,在那一刻起,我决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这种错误,毋论年纪,她们的直觉总是欺骗她们。

陈国维在那一次确实救了我。

我认为没有选择,外婆已经年迈,而他肯安置我。

其实路是人走出来的,本可以用母亲留给我的款子继续读书,住在宿舍中,挣扎向上,做一番事业。

但那时没有人教我,指给我一条明路,我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业,我到附近的沙滩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阳底下出现,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蓝的海。

一对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湿,穿一式的毛衣短裤,是热恋中的情侣,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过是这样罢了。

整个小小私家海滩上,只有这么三个人。

众人都上班去了,为何这一双男女不用工作?他们是否故意告假来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闲?

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就是有这个好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觉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国维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脱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这还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为止,已经不好玩了。〃

他同意,点点头。

我说下去,〃在还没有认真的时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头找他时,已开始认真,一个人认真,而另一个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钟前开口同我说话,两个人都认真起来,游戏宣告结束。

〃你打算离家?〃他问。

〃那并不算是家。〃

潮水涨了,那一双恋人几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这种天气应是冰冷的,但热恋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丑陋绝望,但不要紧,他们活着是真正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有两朵燃烧的火花,烧进心里去。

我羡慕得眼睛发绿。

〃看见没有?〃

他点点头。

我感喟,难怪日后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欢夜?〃

〃但今次必须是个夜晚,你到酒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看?〃

〃必须要在晚上。〃

〃是什么?〃

〃过几个小时你会知道。〃他微笑。

他的游戏项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终有一日会玩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太爱玩了,除去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别的选择都没有。

〃我来。〃

〃午夜。〃

〃不见不散。〃

他没有即时离开,仍坐我身边,那古怪的缄默已经回来,下巴抵住膝头,他不再说话。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鸥一样,只余一小点。

〃他们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样烫热,能够冷却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卷土重来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势。

我想起来,〃酒店不是在装修吗?〃

一回头,他已经离去。

我还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裤,手插在袋中,并没有胜利者踌躇满志之态。

就是他,他使我兴奋、意外、快活、刺激,所以我眷恋他,苦缠着他。

今夜我们将进人什么样的世界?

天气是有点冷了,穿着绒线手套,还觉十指冰冷。我朝手心呵一口气,是太紧张了。

帆布椅真舒服,实在不想起来。

恋人还未回来,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

太阳隐没,紫灰色的天空有点阴凉,我站起来,没发觉潮汐已浸至足踝,一双布鞋湿透。

老了会风湿,但我怀疑我们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真好。

我回家。

满以为陈国维不在,但偏偏他没有出去。

故意避开他,他走到客厅,我躲到房间,他才在走廊出现,我逃人工作间,躲无可躲,只得往露台站着。

最后我问:〃你怎么不出去?〃

〃这是我的家,我爱怎么就怎么。〃

走火入魔之后便会这样,你说东他说西,一定要事事作对。

忽然之间心头一震,我知道他像谁,他似我父亲,用他全部的时间精力来与我作对,眼睛忘不了盯住我,偷偷监视我,永不放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背脊有两个洞,是被父亲的目光烧出来的洞,血肉模糊。

如今这一对怨恨的眼神又回来了,触着旧伤口,比从前更痛。

朝天叹一口气,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国维,我要同你分手。〃

他不出声。

〃我们并无正式结婚,也无孩子,分手没有麻烦,毋需手续。〃

〃你想抛弃我。〃他冷冷说。

〃你是陈国维大律师,此刻季子多金,别人定当是你甩我。〃

他最要面子,替他解决面子问题,一切好说话。

〃他是谁?〃

〃我只想出去找一层小小的公寓,从头开始,过新生活。〃

〃做新女性?哈哈哈哈。〃

开始了。

开始用刀互砍,什么言语都能刺入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

我不会反攻。〃无论怎么样,我们之间完了,找到地方就搬出去。〃

〃然后不住地找男人,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年老色衰,用钱来买?〃

我要避开他。这样越说越僵,一点益处也没有,但他不住嘴。

陈国维在我身后说:〃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缓缓转过身子,〃你别牵涉到我母亲,有人试过在我面前侮辱她,结果得到什么结局,我想你应当最清楚。〃

他嘿嘿两声,〃恐吓我?〃

〃不,〃我低头说,〃不要逼得我太尽。〃

国维不语,有点恐惧。

太像了,太像父亲那复杂的情感,不舍得,又憎恨,巴不得我离了跟前,又怕寂寞,脚底随他呼喝的小叭儿狗要走,走到哪里去?简直不可思议,找到别的更好的主人了嘛……

我掩上双耳,轻轻说:〃不要逼我。〃

夜深,锁在房里打扮修饰。

抓起手袋,轻轻自露台爬出去,可惜在一株棘杜鹃处钩破了丝绒裙。

耸耸肩,不敢用车,怕引擎声惊动陈国维,一直步行出去。

到大路,突然有辆车用低灯着牢我闪两闪,一转头,心中一喜,果然是他。

像是怕吓着我,他把车子慢慢驶过来。

他的目光也是难以形容的,仿佛见到的是一只鬼,不是我。

这只鬼还是拉开车门,上了他的车子。

他把头搁在驾驶盘上,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有一股茫然,他说:〃我一向是不回头的。〃

这次是为什么破例?

他喃喃地说下去:〃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其他的。〃

他把车子开出去。

而我,也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丝毫不介意,一点儿不抱怨,也绝不记恨,因为他能给我今夜这般的乐趣。

两个邪恶的人,在黑夜中偷偷活动。

到达他的地方,发觉职员全部换过,他那好心肠的经理呢,也撤了职吗?

许多陈设都变了款,地毯及墙纸灯饰也是新的。

很好,没有不愉快的记忆。

他带我到一个新的跳舞厅。

〃乐队呢?〃没有音乐怎么行。他指指桌上一只小小的无线电。就是它?

他把它旋开,先听到毕剥的电波杂音,然后逐个电台挑选,新闻报告,不行,广播剧,也不行,访问明星谈心事,不恰当,终于有一个台在播轻音乐,他把无线电调校到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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