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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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闻得耳畔嗡嗡声。
这个时候,周博士赶到。
她带着一个朋友,由他取出证明文件,同酒店经理说了几句话,把我带走。
在车上,我什么话也没有说,紧闭着双眼。
周博士问我:〃送你回家?〃
〃家,什么家,哪个家?〃
如果是,我已无家可归。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说:〃我回不去了。〃
〃胡说。〃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头按在她肩膀上,轻轻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断断续续地申诉:〃他失踪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来,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说,有的是时间。〃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后才一日一夜,事情来个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医生快来了。〃
〃谁叫医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对不对?〃周博士哄着我。
我忽然醒过来,〃我不是弱者,不需要医生,过一会儿就没事。〃
我挣扎着去按铃。
〃海湄——〃
〃你们请回吧,谢谢你,周博士,谢谢你。〃她与朋友交换一个眼色,无奈地在门口向我道别。
我踉跄地回到屋内,一照面碰到国维。
他意外之极,但没有忘记讽刺我,〃咦噫!这是谁?怎么回来了,回心转意了吗?〃
我没有去理他。
回到房间,案头上的白色鲜花已全部变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烂的花根发出怪味。
这是最后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这难道是最后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着头,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失去奇書網全部思考能力。
国维进来问:〃你决定不走?那对不起,我可要出去,约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们久候。〃
我瞪着他。只见他已经打扮好,新烫的头发摊在微秃的额角上犹如开了一朵花,佩斯李领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镜,这个滑稽的人已约了更年轻的女孩子,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他一直喜欢极之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黄毛丫头,才不会对他表示怀疑,才会使他的信心恢复。
他朝我摆摆手,〃再见。〃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他以为我在外头兜个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出路,所以回头,于是他能够变本加厉侮辱我——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我镇静下来。
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铁灰色,与我一颗心一般调子。
我大笑起来,一直仰着脸笑,直至脖子酸软,佣人们吃惊,全部躲起来。
疯了吗,真疯倒也好,然而没有,还得亲自把全屋所有的帘子都拉拢。
同我一样,阳光只透进来一个下午,恐怕还是我们的幻觉。
我会再见他,我会找到他,一定。
谣言说,母亲病逝在精神病院,临终之前,她已经很胡涂,抱着一只枕头,频频叫〃海湄,海湄〃,但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去见母亲。
她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父亲决意要她偿还一切,每一个仙,连本带利。
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自己,毁了女儿,也毁了后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遗传各一半。
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玛琳,很明显,她认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见过朱二。
电话接通,听到我的声音无限讶异。
我的嗓子干枯,强笑问:〃还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无处可去。〃
玛琳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反应热烈,僵住在另一头。
〃怎么,我的玩笑过火?〃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玛琳不打算与我倾谈。
〃有什么不对,我得罪了你?〃
〃对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说吧。〃她挂上电话。
我愕然。
每个人都把背脊对着我。
再找安琪。
〃玛琳怎么了?〃
〃你不知道?对了,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么地方?〃安琪连珠炮似,使我放下心来。
〃我到欧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们打招呼就失踪。〃
〃依你说,还得做广告?〃装得这般轻松,好佩服自己,〃玛琳不妙是不是?〃
〃已经妥协了。〃
〃怎么一回事?〃
〃短暂罗曼史,被老赵发现,要同她分手,并且不准她见孩子,老赵本人异性朋友一箩筐一箩筐,但他不原谅玛琳。结果给她一笔钱,叫她走。〃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