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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孽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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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间零星散布的宫殿,仄陋简朴,浑不似今日之繁华锦绣。而他,二十岁便即位称帝,要带领一个人心惶惶,士气低落的帝国向前行进,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早熟的青年成了双鬓斑白的老人。昔日与他一起在江南重振宋室的大将与臣子们,多半已离开人世。
自逊位以来,事务渐稀,夜深人静时,当他独坐于损斋之内,读春秋史记,追古思今,回顾一生的功过是非,每每感慨不已。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深入了解过他的内心,老百姓们只看到他作为皇帝的尊贵,将士们只看到他对金国的一再退让,廷臣们只看到他对秦桧一流的宠幸和偏信。他作为皇帝,便理所应当地负载着臣民与百姓的期望。他无处可逃,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能逃向何处?他何尝不想光复中原,重振昔日北宋开朝时的荣光,却又担心一旦克复中原,迎回被金兵掳去的徽钦二帝,他将不得不重新将皇位让出。幸运的话,再去做回他的康王,更坏的一种情况则是,他连做康王的命恐怕都没有,还可能被诬以谋朝纂位之罪,斩首示众。他这隐秘的心事能说给谁听呢?如今,徽钦二帝已死去多年,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再也不必承受必须抗金的巨大压力。而随着宋金两国的多次交兵,互有胜败,宋朝的老百姓们也已认识到光复故土的任重道远,因此也表现出了且徐图之的耐性。
他看着孝宗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心里暗想:他还是想着要打过淮河去,恢复大宋版图的,可是我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赵要完成他的梦想,他是名正言顺、无可非议的皇上,不用日夜担心他的皇位会被别人抢夺而去,他不像我,有着难以告人的自保心理,背负着一身罪孽与骂名,我虽然没能成为天下众口称赞的有为明君,不过可以告慰列祖列宗的是,我为赵家王朝选择了一个奋发有为的君主,我把帝国的缰绳交到了一个正确的子孙手中,希望能赎得我往日罪孽之万一。要是我真的生了个儿子,继承了我的皇位,依我看也未必及得上赵。我赵构无后,也许便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或者是祖宗的在天之灵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促成赵坐上皇位。
赵见赵构脸色变幻无定,便问道:“父皇,你有心事?”
赵构被赵的问话拉出冥思,回到现实之中,他笑了笑,道:“划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先把船桨放下,稍事歇息吧。”
赵道:“感谢父皇关爱,儿臣不累。儿臣不论政事多忙,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骑马,射箭,练拳强身,身体健壮得很。”
赵构道:“如此就好,你还是时刻不忘靖康之耻,要向金国开战的啊。”
赵道:“孩儿也是尽力而为。”他知道高宗赵构一向是主张与金国和平相处的,因此他在言辞上也格外谨慎,生怕在这个敏感的话题上惹得高宗恼怒起来。他深知,赵构最忌讳别人说他背典忘祖,忍辱偷生,不思进取,苟于偏安。
两个相熟之人在谈话时,都知道哪些话题为对方所忌讳,从而会有意避开那些潜在的雷区。更不用说是发生在两个皇帝之间的谈话,自然更加要步步小心、句句留神。太上皇留给现任皇帝的,不仅是万里江山和最高权柄,还有他在位多年经营多年的政治格局和纲领主张,继位的皇帝如果能萧规曹随倒也罢了,如果他想要大展拳脚,摆脱前任皇帝的阴影,展现自己的特色,必然便要更改甚至是推翻前任皇帝的决策,撤去前任皇帝任用的老臣,换上一批自己信任、效忠自己的新面孔。往往在这时候,两任皇帝之间便会产生一些微妙的矛盾。孝宗韬光养晦多年,从五岁入嗣宫中,等了足有三十年,方被立为皇太子,同年即位。这三十年中,他收敛锋芒,不事张扬,三十年的漫长等待,培养了他善于忍耐的性格。因此,他即位以来,并没有立即迫不及待地大施新政,而是缓慢却又坚实地在朝野上下烙下自己不同于高宗的印记。
赵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皇太子赵已于去年七月故去,我对这个孙儿一向喜爱,可惜天不假年,徒呼奈何。庆王赵恺、恭王赵都已应召回京,不知你打算立他们中间的哪一位为皇太子?”
赵道:“儿臣以为,立皇太子不宜操之过急。”
赵构道:“依朕之见,长幼有序,既然儿不幸早夭,按我朝惯例,便该册立次子庆王赵恺为皇太子,你意下如何?”
“儿臣还是以为此事暂缓为宜。但恐储位既正,人性易骄,即自放纵,不勤于学,浸有失德。儿臣之所以迟虑不决,便是欲其兄弟二人练历庶务,通古晓今,再择其贤者而立之,以免传国非人,后悔莫及。”
“莫非你认为赵恺有甚做不得皇太子之处?”
“赵恺心胸狭小,狂妄自傲,从面相看,福气差薄。”
“恺儿在邀日楼痛殴当朝丞相汤思退的独子汤勉族一事,父皇难道不知?”
高宗一脸惊诧,道:“竟有此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个月前,就在恺儿回京城为他兄长奔丧的第二天。”
“所为何事?”
“说来真是荒唐可耻。事情全为抢夺一名邀日楼的妓女而起。那邀日楼据闻乃是京城声名最著的青楼。恺儿回京的次日,便急不可待地慕名前往,并点名要邀日楼的头牌唐安安作陪。不料当时唐安安正在房内服侍另一位客人。恺儿妒火中烧,不顾众人拦阻,冲入唐安安房中,从床上揪起那位嫖客便是一顿狠揍。那嫖客便是当朝丞相汤思退的独子汤勉族。他认出恺儿的身份,没敢还手。恺儿不依不饶,又兼练过武功,愣是将汤勉族打得重伤卧床、至今未起。” 关于汤勉族的伤势,孝宗隐瞒了最为重要的部分。赵恺蓄意为之的连续重踢在汤勉族裤裆内的十数脚,已经注定汤勉族今生再也无法人道,这也难怪汤思退会狂怒不止。正所谓逢见瘸子不说拐,路遇和尚休言瓢。他担心提及此一部分,触到高宗的隐疾。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只要是男人,对自己的性能力都持一面倒的意见:只宜夸大,不能贬低。
高宗大声道:“恺儿每天都到德寿宫给朕问安,怎不见他提起此事?”
“此事又不光彩,他怎敢向父皇提及?”
高宗叹了一口长气,道:“这乱子可闯得不小,若是打伤寻常人家的儿子倒也罢了。汤思退乃是多年朝臣,德高望重,如今他又是集丞相与枢密使两大显职于一身,于江山社稷立功匪浅,连朕对他也敬重三分。汤勉族乃是他独生儿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金贵。恺儿如此胡闹,那汤思退如何肯依?他可曾向你告状申冤?”
孝宗取过两卷画轴,在桌上徐徐展开,“父皇,就先过目这两幅画。”
第一幅画,从墨迹绢色判断,当作于三四年之前。画上为一个正在抚琴的年轻人,相貌颇为英俊,瘦长的脸,双颊凹陷,眼神轻佻,华衣锦袍,一望即知乃是一位显赫的贵公子。
高宗道:“这人我识得,这是汤思退的儿子汤勉族。”
孝宗接着展开另一幅画,笔墨尚且新鲜,显然刚画毕不久。画幅巨大,画上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几乎赤身裸体的男子,大小与真人无异,只在下体围了一块麻布,男子浑身伤痕累累,触目不是红肿,便是淤青。鼻梁坍塌,从歪咧开的嘴唇望进去,望不见门牙,下排的牙齿也有三颗只残留半截。整张脸高高肿起,犹如发酵后的馒头,只是在颜色上,比不了馒头的白。两个眼眶如同两个幽深的黑色洞穴。一只眼睛紧闭着,因为上下眼睑的肿胀而无法睁开,另一只尚能睁开的眼睛,则放着怨恨而凶残的光,仿佛能穿透绢纸,直射入观者心中,令人不寒而栗。画工极尽画笔之神妙,每一处伤痕都刻画得细腻逼真。即使遭遇严刑拷打之后的囚犯,看上去也会比这画上的男子体面几分。
高宗不忍再看,吩咐孝宗将画收好,又问道:“这画上画的又是谁?简直不成人形。”
孝宗道:“这画上画的不是别人,还是汤思退的独生子,汤勉族。”
高宗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如果汤勉族果真伤得如画上所绘的这般严重,则恺儿下手实在是过于狠毒了些。”
孝宗道:“此画乃是当朝丹青圣手苏汉臣所绘,汤思退将苏汉臣重金延请到丞相府中,命他坐在汤勉族的病床前,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均如实画来。苏汉臣足足画了五天五夜,可谓费尽心思。儿臣虽未去丞相府探望过,但想来这画上所画,纵然与事实稍有偏差,但也相去有限。”
高宗道:“这画又是如何到你手上?”
孝宗道:“十天前的一次早朝,汤思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两幅画呈给儿臣,然后便一直托病不朝。儿臣虽对汤家数加赏赐,又为汤勉族加官晋爵,但看来汤思退依然怨气未消,还是不肯上朝。他这是在将我的军呀。他到底要朕如何才能心平气和下来? 难不成把恺儿也毒打成汤勉族那般模样,他方才心甘?”
高宗道:“你也不必太过激动,你固然不宜出面到丞相府一行,向他当面赔罪,朕这把老骨头却是不妨。朕连夜带上恺儿,亲自登门,向汤思退当面赔罪,想必总能让他心里开解些。再晓以大义,如今国事纷繁,正在用人之际,不可因一时意气之争,而误了国家大事。”
孝宗道:“如此有劳父皇。父皇出面,更胜儿臣百倍,可谓给足了汤思退面子,他若是再不就着这个台阶往下,未免便太不知好歹。”
孝宗又道:“自金使被杀以来,我朝与金国的关系便急转直下。金国以为金使雪仇为借口,在边境布驻重兵,以发动战争为要挟,提出亘古未见的巨额赔偿,且要割去我朝唐、邓、海、泗四州之地。杀害金使的凶手迄今尚未找出。因此,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正面迎战或割地赔款。金人亡我之心不死,宋金之间必有一战。”
高宗道:“两国之间,开战易,和睦难。开战一事,须从长计议,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眼下与金国正面交战的时机的确尚未成熟,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以忍耐为上。儿臣以为,可寻一能言精干之人,与金国人谈判交涉,看能否将赔偿降到合理的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儿臣本属意于汤思退,但倘若汤思退仍旧称病不出,儿臣恐怕只好将与金国谈判的重任全权委托给虞允文了。”
高宗道:“虞允文乃抗金名臣,采石一战功盖当世,金人对他恨之入骨,且他性格刚烈,宁折不曲,恐怕不宜启用他与金国谈判,恐招金人之怨。汤思退资历深重,圆滑周到,又曾数度出使金国,对金人了解颇深,当是与金国谈判的不二人选。看来,朕今夜更有必要到丞相府一行,说动汤思退当此重任。”
11
时间:酉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六点十五分)。
地点:皇宫之内,粟湖之上。
日已没,长天如灰幕,隐约透出些微弱的星光。杭州城内华灯初上,自粟湖远眺,城中灯火如从一口深井里飘起,将天地之间的空白温暖地填满。晚风轻拂粟湖的水波,荡漾追逐,千年后的那个年轻男子对此无以比拟。高宗和孝宗之间的深谈从纵论天下大势移转到赵姓家事。然而,对皇帝而言,家事和国事怎能分开?家事就是国事。
高宗道:“恭王赵也该从云南回来了吧。”
孝宗道:“儿辞世次日,儿臣便已遣人分赴云南与襄阳召儿与恺儿回京,恺儿是今年一月初九回到京城的。儿须从云南回到京城,路途遥远,艰险难行,所以儿才延迟到前日方到京城。”
“赵既已回京,怎么也不来给朕请安?是不是已经把朕这个老头子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恺儿回到京城的当天,便到德寿宫里给朕请安,兄弟两人一比较,便足以显出赵的薄情寡爱。今日他不将我这个太上皇放在眼中,日后,如果你也退朝传位予他,恐怕他也不会再将你放在眼中。”
“父皇言重了。想是儿旅途劳顿,身体欠佳,在家静养,这才一直未曾到德寿宫来给父皇磕头问安的。”
“你还在袒护着他。就算他身体劳累,给朕请安的气力总还是有的吧,从恭王府到德寿宫,也就五六里路程,而且有车马服侍,不须他步行,他分明就是懒得过来。如此疏于礼数,让朕好生失望。”
“父皇尚请息怒。这事的确是儿的不是,儿臣难逃管教不严之咎。明日我便派高公公去恭王府上,命他登门向父皇请罪,任由父皇责罚。”
“这又何苦呢,他既然已经忘了朕这个无用的老人,就让他继续忘下去好了,要是你传旨令他来德寿宫向朕请安,倒显得朕心眼太小,稀罕他来请安得不得了。讨来的礼数,受起来也令朕心里别扭得很,还是不要为好。”
“父皇,儿只是一时糊涂,缺少计较,还望父皇秉着一颗慈爱之心,原谅他这回的过失,给他一个负荆请罪的机会,以好让他经过父皇的责罚教训,能够迷途知返,重获父皇的宠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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