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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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耀武和常扬威二人悚然抬头,却不见天空,只见两只羽毛雪白的仙鹤在头顶盘旋。天空已为仙鹤巨大的形体遮蔽。
二人狐疑不安,预感到不妙,正欲逃避,两只仙鹤却已俯冲而下,其势疾如奔雷,曾常二人跪在地上,躲闪不及。两只仙鹤用巨大的爪子抓起两人的衣领,巨翅扇动,又复向高空飞去,越飞越高,风拂脸如刀。西湖越缩越小,到后来,整个京城也只剩一小黑点。再到后来,除了白茫茫一片雾霭,无物可见。
两人暗暗祈祷:菩萨保佑,佛祖显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仙鹤啊仙鹤,希望你早饭吃得够饱,可得把我给抓牢。
曾耀武祈祷得最为虔诚,因为他的块头比常扬威要大得多。
鹤唳九天,在云之上,万道霞光,云朵闪亮。天空的真相,如此光明,如此辉煌。脚不离地的凡人们,如何能够想象?有谁能有幸目睹这般的伟大瑰丽?只有那些幸运的鸟儿,它们经常从这里飞过,但却无法对人类言说。
这般的美景,本应换来人类由衷的惊叹和伤感。但正如前面所说,这两位捕快欣赏风景的角度与众不同。他们对这终生罕见的美景作如是反应:尖叫、恐惧的尖叫,兼屁滚尿流。
仙鹤终于向地面飞落。两人眼睛也不敢睁开,他们只感到仙鹤的爪子松开,他们正在往地面坠落。摔在地上,居然没有变成肉酱,两人都有些不敢置信,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却浑身酸痛,没有半点气力。抬眼望去,两只仙鹤正消失在无名山庄的上空。
他们摔在孤山脚下,正是他们拴马的地方。两匹马用温顺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从天而降的主人。一群游客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朝着他们指指点点。两人无计可施,只好怏怏地回刑部向包大人复命而去。由于双手的肿胀尚未消去,握不了缰绳,骑不得马,只得靠双腿步行,他们把双手笼在袖中,低着脑袋,从人群中疾步走过,远没了方才来时的威风,
4
时间:午时整,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棋盘是上等的榧木整块雕成,棋子是海底沙冰砂打磨而成,棋局已近终了。
三公子正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盯着眼前的棋盘,嘴紧咬着右手食指,左手中的一枚白子迟迟不能落下。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灰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双目精光湛然。
老者道:“三公子好耐性,这一着长考怕有三炷香的工夫吧。”
三公子道:“半炷香还不到呢。大师如此心急,想是等不及要喝心儿新摘的龙井吧。”
老者大笑,道:“公子果然一眼便把老朽看穿。老朽和公子下棋是假,来讨杯好茶是真。眼下清明将近,正是品新茶的最佳时节。人所共知,普天下只有十八株茶树上所摘的茶叶方能称为正宗西湖龙井,而公子的无名山庄内就独占三株。世人皆知,泡龙井茶,须虎跑水,却不知无名山庄内的七鲤泉,水质比虎跑泉更胜。皇宫内的御茶虽好,但比起无名山庄的龙井来,还是逊色不少。”
老者姓吕,名奉先,乃是当今天子御封的棋侍诏,奉先之名乃是皇上所赐。盖因其棋力天下无敌,天子御准他“奉饶天下先”,意思是不管天下任何人要和他下棋,都必须至少被饶一先,奉先二字便由此而来。
三公子一笑,道:“大师棋力虽高,但若是心有旁骛,不专注在棋上,怕是要输与我了。”
吕大师笑得老泪纵横,道:“我会输给公子?恕老夫直言,欲待老夫输与公子,除非乌头白,马生角,步行骑水牛,燕雀乘虎飞,方有可能。”
三公子道:“口舌休逞强,棋盘见真章。”
吕大师看着前方,一脸雀跃欢喜,摩拳擦掌,也坐不安稳,道:“好香,好香,新炒的龙井,定是宁姑娘来了。”
三公子也不搭话,一枚棋子重重落下。吕大师瞥了一眼棋盘,毫不思索,马上回应一手。
“公子也多情乎?”
“公子不多情,天下万千女子,公子独爱一人。”
“哪一人?”
“宁心儿宁姑娘。”
“那宁姑娘是何等模样?”
“能让三公子一往情深的女子,又何须多言。”
宁心儿端着茶具款款走来,为她开路的正是方才戏耍捕快的两只仙鹤。仙鹤先飞到棋桌跟前,将爪间的檀木茶几和茶炊放下,又飞回宁心儿身边,绕着她欢快地飞来飞去。
宁心儿来到两人跟前,轻快地生火、放炉、倒水、泡茶。一举一动间,都说不出的优雅得体。茶杯里一冲入沸水,顿时茶香四溢,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宁心儿转眸一扫棋盘,面露惊讶之色,道:“公子,这棋你还好意思接着下?通盘你就没有一块活棋。早早推枰认负吧,免得浪费大师的时间。”
三公子涨红着脸,道:“我偏不认输,我就要接着下。”
吕大师得意地一掠胡须,道:“宁姑娘不用着急。公子喜欢自取其辱,你就让他继续下。像公子这么臭的臭棋篓子,不是每天都有机会遇上的。说也奇怪,在老夫的对手当中,公子的棋艺当之无愧地最弱最臭。然而唯独在赢了公子时,老夫才最为高兴。” 说完便往后一靠,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闭目养神,这必胜的一局实在不值得他再操心。
宁心儿道:“曹小三,你也不怕丢人。跟我下都要被我让四颗子,还敢和棋力天下第一的吕大师下分先棋,羞!羞!羞!”说着,拿手去刮三公子的脸。她的某些举止颇为顽皮,甚至有些幼稚,不太适合于自己的年龄。但这些举止自然而然,出自本性,出自她那一颗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消隐的天真之心。她同时拥有镜子的两面——正面的透明和背面的坚定。
三公子并不生气,也不推开宁心儿的手,只是小声说道:“我和大师有约在先,只要我能活一块棋,不管大小如何,都算我赢。”
宁心儿闻言,一脸不以为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却如此没志气,没廉耻。小人。”
三公子不理她,而是悄悄地向大飞使一个眼神,大飞高昂着头,表示不屑。三公子轻叹一声,又向小飞使一眼神,小飞摇摇头,三公子向它扬起手掌,做欲打之势,小飞拗不过,只得顺了三公子的意。它挥起翅膀,往棋盘轻轻一拂,然后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远远地退开,将头插在羽毛之中,一动不动。
棋盘因小飞这一拂,格局大变,棋子位置颠三倒四,显然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三公子耸耸肩,道:“大师,看来只有重开一局。早知道就不让这两个家伙在一旁看热闹了,它们就喜欢捣乱,大飞,小飞,走远些去。”
小飞逃也似的飞远了,大飞轻蔑地扫了三公子一眼,显然对他的人品不敢苟同,背起双翅,跺着方步去远了。
吕大师捋着胡须,因为抓住三公子的把柄而得意地笑着,道:“三公子,你又耍起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明知道每次都会被老夫戳穿,你却偏还乐此不疲。棋局的进程你我都烂熟于胸,有劳公子将棋局恢复原状。”
三公子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着一式地将棋局还原。
宁心儿在一旁嘲笑道:“曹小三,下不过就想耍赖,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算了。”
三公子并不急着下棋,也不肯一头撞死。他仰望长天,摆出一副要打喷嚏的架势,却又不真打,只是一脸呆滞,也不知是在长考还是在梦游。吕大师由于有了龙井茶可喝,也就不再催促三公子速速落子。两只仙鹤又慢慢地踱回来,卓立在棋桌两侧,像两位优雅而公正的武士,守护着棋局的进行。宁心儿坐在三公子左侧,双手托腮,仰头仔细端详着三公子,心里想道:明天就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不知道他还记得否,看他的样子,一定是早就忘了。
同样的时间,在同样的地点,借山林的寂静为掩饰,以不同的方式,在三个不同的人身上消逝……
5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三公子忽然收回目光,说道:“这棋就此封盘,大师意下如何?”
吕大师道:“公子败势已定,封盘岂不是多此一举。”
三公子道:“有客来访,恐怕无暇续下。是以要求封盘。”
吕大师道:“公子又想耍赖,老夫可不会再上你的当。公子还是痛痛快快认个输,输给我吕某又不是丢人的事情。眼看要输就想逃?公子人品一流,棋品总不至于如此下流。”
三公子正色道:“确实有客来访,我又何必骗你。”
吕大师道:“哪里有客来访?我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看到?”
三公子道:“你武功那么差,当然后知后觉。看,这不是来了吗?”
果然,孟叔和一个壮年男子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那壮年男子虬阔口,鼻肥眼利,面色赤红,官威十足。
孟叔走近三公子,道:“公子,刑部包温包大人求见。”
三公子稍一点头,对吕大师说道:“大师,还是先封盘吧。”
“不行,不认输不许走。”
“这棋我未必会输。”
“还嘴硬。那就接着下啊。”
“何必如此执著于谁胜谁负呢?包大人来访,我总要尽一下地主之谊。”
“想走也行,先把投降状写好。”
三公子道:“堂堂七尺男儿,可杀不可辱。写投降状一事,万万不可。”
宁心儿道:“曹小三,投降状你都写过多少回了。这里有谁对你不是知根知底,你演戏给谁看?”
三公子道:“好啊,你个小丫头,帮着外人来羞辱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宁心儿一昂头,凶道:“你想怎样?”
三公子知道自己惹不起,示弱地一笑,叹道:“也罢,笔墨伺候,我也正好施展书法。”
吕大师有备而来,早将笔墨纸砚奉上。三公子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对方无赖,是以惜败。不服不服,重来重来。
吕大师抗议道:“全写错了。”一把将纸夺过,道:“我念,你写,”又道:“今日与吕大师手谈一局,惨遭屠龙,全军皆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棋子何辜,受此灾祸?吕大师棋艺通神,在下五体投地,望尘莫及之至也。”
三公子倒也听话,吕大师怎么说,他便怎么写,写毕,签名画押。
吕大师宝贝般地把投降状收起。
三公子道:“大师,方才写废掉的那张纸,还望见还。”
吕大师道:“公子何必如此小气,公子的书法可值钱得很。在你看来是废纸一张。老夫却可以拿去换数十两银子,够我全家老小好好地吃上一两个月的。”
“这投降状你不会也拿去卖吧?如果你要卖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将它买下。”
吕大师乐呵呵地说:“老夫可舍不得卖。老夫的棋艺,恐怕只能及老夫一身而止。三公子的墨宝,却是我吕家的镇家之宝,百年之后,可传诸子孙。也好叫子孙们得知,他们的祖先当年有何等的风光。”
宁心儿对三公子和包温即将开展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便把三公子挤得远远的,她坐在棋盘前三公子原来的位子,收拾掉棋盘上的棋子,和吕大师重开一局。孟叔倚着拐杖,在一旁观看。三个人谁也不再多看三公子一眼。
6
时间:未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一点三十分)。
地点:无名山庄,紫竹园内。
包温却始终在注视着这个传说中的年轻人。两位捕快的回话引发了他的愤怒,却也激起他浓厚的兴趣。一开始,他只能看到三公子的背影,待三公子从石凳上缓缓站起,包温顿觉天空忽然间暗淡下来。天空何曾暗淡,只是那人的光芒,连天空也为之三舍退避。那仿佛是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带着有穷无尽的尊荣与辉煌。三公子向包温转过身来,包温终于能直面三公子的容貌,然而他却看不真切,那张脸似笼罩在一团光亮之中,那团光亮,也许是受命于天,来此映衬这一张脸,又也许是那张脸自然焕发,内有万丈雄焰,形诸于外;又也许是因为包温肉眼凡胎,所见不远,所识有限,窥不见背后那玄奥大千。
三公子乃是天地间的奇迹,而凡人的出现只是红尘间的意外。所有的时间趋于静止,包温已经忘却自身的存在,他想起了孔子拜见老子后的那句感慨:“犹见龙也。”先前他尚以为古人好为文饰,故作夸张无稽之辞。今日他才真正领悟孔子的感慨。那人的姿态,他穷尽一生的力量与思想也无法抵挡,七千座高山的崩坍,八万条河流的干涸,只在刹那间尽情完成,对包温而言,却仿佛地老天荒。
三公子眼眸深黑,却又仿佛碧绿,很少转动,而是习惯长时间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呈现为一副介于倾听与出神之间的神态。你能看见他的眼睛,却绝无可能捕捉到他的眼神,无论他眼神里流露出何种情绪,譬如,忧郁、欣喜、迷惘、愤怒,这些情绪都无一例外地具有共同属性——深不可测。仔细寻味的话(或许要在多年以后),在他身上展现出的,是一种虚无的空灵与淡淡的伤感,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