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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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朵这段时间对他们兄弟间和我的过去有关的恩怨特别好奇,听到这个,立刻兴致勃勃的走到我们之间,正要向胤祥发问,我们已走进一处以花草篱笆为墙的庭院,楼台之间草地上两人正在打斗,几个侍卫在一旁观看,阿依朵一见那熟悉的大个子,立刻用藏语喝道:“多吉!”
多吉反应不慢,听见声音立刻回头,一看见我们,丢了架势就“嗬嗬”的跑来,正跟他缠斗的青年不肯放,从后面要追,阿依朵却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多吉激动起来语无伦次,但听不清也能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自从带着他一路颠簸,我还真惦记这个可爱的小巨人,见到他好好的穿着一身特制超大侍卫服,像以前一样跑到面前,震得地面直抖,还真是亲切,欣慰的拉着他那一个指头就有我手腕粗的大手轻拍。
“三婶,我还真没见过您端端正正像个福晋的样子,没错儿,大家都知道多吉是您的手下败将,我是还没打赢过他,可您也不用笑成这样子吧?”
那青年才二十岁的样子,由着侍卫们理理衣裳掸掸身上的灰,笑着向我们走来,看样子和阿依朵也很熟。
“凌儿,这就是……”胤祥说。
“不必介绍了,老远就瞧见腰上的黄带子,这身手气度,必定就是果郡王了。”我笑道,福了一福,“给果郡王见礼了。”
“呵呵,不敢不敢,允礼也不知从多少哥哥们那里有幸听闻过这大名了——还不能轻易提起,那是要先焚香祝拜、香汤漱口,才能恭恭敬敬叫上一声的,不然,惟恐玷污了。如今得见真神,敢不膜拜?允礼这厢有礼了……”
这年轻人看上去心情很好,退后一步唱戏似的长揖作礼,说着话还笑哈哈的看看胤祥的反应——胤祥脸上微微泛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躲过了斗争最激烈的那十几年,他才刚刚长成大人,幸运的成为一个比他的哥哥们都轻松自在的贵公子,他的这种调侃戏谑,因为符合自身气质,也并不显得轻浮突兀。当然,也许是因为我早已知道,他在胤?登基的过程中和胤祥一道对京城和附近地区的军事进行控制,是“一家人”,所以可以暂时放松在宫里时时警惕的情绪,回以嘲笑:“当年在王府书房见到果郡王,才十岁的小孩子,比弘时他们还顽皮,打碎了茶盏就溜走的可是你?害弘时他们罚跪半天呢。”
“啊?这都记得?千万别告诉他们,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呢。不过说起这个我就奇怪了,方才远远瞧见,我还不敢认,怎么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十年后还是这个样子呢?莫非这十年你都躲在那张画儿里了?”
“胤礼,你还做过这种丑事啊?早知道叫四哥把你的跪也罚回来,替侄儿们出气。”胤祥嗤笑。
“怪不得把多吉交给你这么久还没教好,就知道和他玩儿了吧?”阿依朵也笑。
“哼,不跟你们两个漠北蛮子废话,有本事,咱到西北战场上见真功!”
允礼嬉皮笑脸的说着,发一声唿哨,远远小丘下树林里跑出几匹马儿,后面跟着的驯马小太监大概措手不及,跑得手忙脚乱。
“什么西北战场?你要去?”我很吃惊。
“十三哥要去,我当然也得去!咱满人马上得的天下,谁还不能跃马弯弓射大雕?就十四哥能打胜仗不成?”
这简直是小孩子赌气嘛,我愕然回顾胤祥。
“呵……”胤祥尴尬的笑,“别听他的,他是文人,哪见过什么大漠孤烟,跃马弯弓?他当是李太白仗剑游江湖呢,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十七弟早已从学沈德潜,工书法,善诗词,好游历,名山大川倒是走了不少,起了个号叫春和主人,现在我们兄弟里书画最了得的就数他,连三哥也夸他笔下有仙气,不是读迂了程朱理学的所谓‘大儒’能及……”
“怡亲王,先别忙着夸,你想去西北打仗?一则朝中事务繁忙离不得你,二则你的身体也不能再抗风沙严寒,皇上怎么会准?”我打断他,质疑道。
“别以为夸我书画就能贬我的骑射功夫,皇阿玛在的时候还夸我马上有他老人家当年遗风呢!不信咱比试比试!”
马儿们跑近了,允礼嚷嚷着拍拍其中一匹马的脖子,拉住缰绳跃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飞奔出去。
胤祥回避着我的目光,趁机翻身上马,骑着一团红云迅速飞走。
“你们两个要是连我也比不过,就谁也别去丢人现眼了,哈哈……”阿依朵也飞快的纵马而去,“放肆”的笑声随风四散。
“喂!你们!”
我急得一跺脚,连忙骑上一匹离我最近的青花骢,打马苦追。
回京之后,从没有过这样的愉悦,回京之前……就更不可能了。抬头看蓝天清澈荫凉,俯首见凡花含苞而有情,仿佛穷尽半生挣扎苦熬,不过换来这短短数年、半时轻快,值或不值?但已经没时间去思想感慨,因为哪怕这一点点快乐光阴,不及时享受,也很快就会溜走了。
马术上谁能胜过阿依朵?在草原上早已见惯不怪了,她就像生在马背上似的,腾挪纵跃灵活得像变戏法,速度、花样都无人能及,胤祥兄弟两个最后很有默契的不再和她比试,而是在一旁为她吹起口哨来。
玩得兴起,午膳时间已过,他们兄弟还不肯走,一定要再比箭术,传过简单的午膳,湖边空地上已准备好十根木桩,每两根之间相距二十步,都有一人高,上端紧紧裹扎着稻草,这是马场都有的简单箭靶。
胤祥兄弟两个和阿依朵各自的箭梢分别以蓝、白、红漆做了标记,每人二十支,驱马一百步的距离拉起红绳,绳外可自由跑动,谁的箭中靶多就为胜,且可以箭打箭。
听说有这样的比试,谁不凑热闹?园内有事没事的人都跑了来看,杂役老太监和宫女老妈子偷偷躲在院子里张望,马厩的太监们在山丘上找高处,侍卫小厮们更是纷纷为自家主人忙前忙后磨箭牵马。
但他们三个的准备工作却出奇的一致,就是把我往远处赶:“刀箭无眼,打箭时若偏了出来会伤到人,你去那边儿看吧。”
最后,我只好带着多吉站到湖心桥上,这里背对他们,又是高处,视线正好全无阻挡。
慢慢跑动起来,他们先后射出了第一箭,三箭都稳稳扎在不同的靶上,赢来侍卫们轰然喝彩。
第二箭,第三箭……无一不中,他们看似信马由缰,由马蹄轻快小跑踏在湖边草地上随意来回,拈弓搭箭之前还不忘互相嘲笑,这才是满洲贵族当年谈笑间俘虏天下的豪杰遗风吧?
我渐渐看进去了,随着他们的身形移动目不暇接,每一箭的射出都紧张得捏起拳头,直到耳边响起轻松的低语:“这不算什么,小时候咱们兄弟谁没这个准头,圣祖爷要罚跪的,在众人眼里也抬不起头来。要紧的是后头,每张弓一次都需膂力,连发二十箭后,谁还能力道不减,才是好汉。”
静静听完,才舍得移开目光,回眸间尽是湖光山色潋滟,笑意也自然轻盈起来。
“皇上怎么来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是侍卫们失职?”
“十三弟和十七弟一来就忘记回宫,自然得来看看是什么把朕这两个弟弟都留住了,又碰上这么一场好比试,当然不能坏了大家兴致,赢了的,朕还有赏呢,呵呵……凌儿,你往这里一站,朕才看出,这园子原来有这般景致……”
他的唇近得碰到我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李德全总算见惯不怪了,理直气壮的假装看着那边精彩的比赛。
比赛已近末声,虽一时不能细数,但大致看去三人战绩持平,他们放慢了发箭的频率,谨慎起来,连四周的人也看出了神,竟没一个注意到皇帝的悄然到来。
“对了,十三爷和十七爷说他们要去西边战场?皇上可千万别准啊,戈壁黄沙,十三爷的身体现在恐怕受不起……”我问道,眼睛却时时关注着场上动静。
“好箭!裕亲王福晋在草原上的名声绝非虚得啊……”允礼刚刚一箭中的,阿依朵的红箭紧随而至,差不多和允礼的白箭扎在一处,允礼大概已经力有不足,那支箭摇摇晃晃,被挤落在地,围观的众人嘘声、喝彩声顿时响成一片,胤?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朝中事务怎么离得了他?就是十七弟,京畿防务也少不得的,隆科多兼了上书房大臣,又是九门提督,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长此以往不是办法……结党余孽未清,朝中多少官员可用?打仗是打粮草,与葛尔丹一战才毕,如今国库空虚,朕让李卫去做江苏巡抚,不就是为了在江南筹粮备战么?要用到十三弟的地方多了去了,比战场也不差啊……”
允礼不服气了,又连发两箭,箭箭中的,阿依朵和胤祥也不慌不忙,无一落空,他们的箭匣眼看就要空了。
“不去就好,无论怎么说,他去都不妥当。可怜十三爷总觉得自己是不受重视、被人遗弃的孩子,又浪费了之前十年的时光,他总是想证明自己……”
“唔?”胤?仿佛在低头看我,我却无法移开目光。
只剩他的最后一箭了,连允礼和阿依朵都看着他。众人屏息等待中,胤祥好整以暇搭箭拉弓,将胳膊与弓箭抡成一轮满月,马上侧身,姿势标准得像一尊骑士铜像,仿佛全身的每块肌肉都在蕴势等待——不远处的几个宫女咬着手指看得目光发直,很有意思,引得我分神多瞄了几下。
破空而出,箭的去向是最拥挤的那个草垛,上面已有五支红箭,二支白箭,三支蓝箭,胤祥似乎是有意的。
箭羽在空气中震动,尚铮然有余音,已被扎成箭猪似的草垛应声而散,二支红箭、一支白箭飘落在地,剩下三支红箭、一支白箭、四支蓝箭,都是深深没入木桩才得以存留。
胤祥随意扔出单弓,昂然下马,几名随侍伸手接过那弓,突然一人激动大呼:“弓裂了!弓裂了!”
最后那支箭岂止力贯千钧?居然将角弓也震裂。
允礼抢过弓来细看一遍,仍不死心的打马上前数起箭来,随着众人的跺脚、叫好、议论声,我从胤祥拉弓就开始屏息的那口气,才得以无限赞慕的长舒。
“何需上西疆战场才能证明呢?难道,谁还敢说朕的十三弟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
深有同感,回首向胤?认真的点头,才发现他仍只低头看着我,幽深的眼眸里捕捉不到一丝目光曾移动过的痕迹。
闲置多年的圆明园突然人气高涨,每个来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选中了一栋湖畔小楼住下,楼下有临湖水榭,杨柳依依,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没有让人压抑的朱红高墙,四处只有竹篱爬满香草藤蔓以示隔断,青葱绿意伸手可得。
当天下午,胤?干脆吩咐将湖边一处轩敞抱厦整理出来,把上书房大臣都叫到了圆明园来办公议事。当夜,他也没有回宫。
这几天正好满康熙的百日之期。国丧服孝,百日缟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顶戴和喜色的帽子,还只能穿孝服,偏又是颜色惨淡的冬天,日子久了,只觉满目荒夷,加以百日之内,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特别是宫人们就那么一件白孝衣,没得替换浆洗,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
好容易百日磨过,宫内立刻忙起来,换去素色帷幕帘栊,摆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们也回家剃头刮须,重新穿回朝珠补褂,翎顶辉煌,容颜焕发。
“嗯,这才像个新朝的样子。”胤?要我陪他回宫一趟,他指点着从大内藏珍里取合用的器物去圆明园装饰我的新住所,看宫人们换上新装,精神利落的翻箱开柜、布置宫房,点点头道,“这几日你们把宫里好好打点出来,朕先去圆明园躲几天闲,待从遵化回来,乾清宫要立时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阳春三月”这四个字的含义在这园子算是体现到了极致,草长莺飞,天光水色,绿意像用画笔饱蘸了浓墨染上去的,润得要滴出来。
我喜欢动物,胤?也有个“怪癖”,大概因为对人对事太过于严苛挑剔,人生殊少乐趣,他对小猫小狗都很好,偶尔还能逗趣,于是圆明园中很快补齐了有趣的生物:温驯的梅花鹿很容易受惊吓、神采奕奕的猎犬紧随人后,波斯猫对人爱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鹤姿态却更显高贵优雅、湖中锦鲤颜色喜人、鸳鸯总是一对对相依相偎、同样是羽毛绚丽的孔雀还不如总喜欢停在篱笆上的雉鸡可爱……人不多,园子却真正鲜活起来,耳边时时鸟鸣啾啭,走在其间,人心也不得不轻快几分……
可惜朝局的气氛与之正好相反,胤?却还把这气氛带进了圆明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胤?一怒,以李德全为首的宫人们不约而同的缩到一边,只偷望着我,若没有外人,只有他们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