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羁-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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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问我:“你是南方人?”
我一下就想到胤禛第一次见我的情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我笑了,忍不住又俏皮的歪歪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回皇上话,奴婢是四爷从扬州人市上买回来的。”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我,追问:“人市?你家,原是什么人家?”
我又笑了,没有感情的背道:“小莲,扬州乐籍女子,虚岁十六。其族早年获罪被赐姓黑,归入贱籍。江淮一带遭灾,因秦淮河天香楼向其族以十两银子高价求卖,愤而不从,遂投河。”
然后补充一句:“奴婢失去以前的记忆,这些是四爷在奴婢家乡查出奴婢身份后,告诉奴婢的。”
他又吸了一口气,皱眉,抿嘴,看着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背想了想。
“你……在看什么书。”
“皇上见笑了,奴婢看的是宋词。”
“哦?你…最喜欢谁的词?”
“奴婢最喜欢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缺月挂疏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饮东坡醒复醉’‘清夜无尘’‘世事一场大梦’……读其文字,当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侃侃而谈,只把他当一个路边茶馆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胤禛对朕说,初见你时,‘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也是东坡词啊……”他点头叹道。
低头又想了半晌,他才抬头,眉头皱得深深的:“凌……儿?你可知,朕今日所为何来?”
我耐心的笑,似乎是在回答弘时他们的简单问题。
“凌儿近日被禁止知道外头的任何事情,但凌儿心里是明白的。皇上,请问赐给奴婢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他眉棱骨赫然一跳,真正震惊的看着我。
“你!……”
他站起来,向我趋近几步:“你怎么知道朕是要你死?胤禟向朕要你,朕……就将你给了他如何?”
我还是笑:
“皇上……您是千古以来第一圣君,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甚至通夷语,会算术几何,识穷天下。您的圣算必不会错的,凌儿毫无活下去之理——否则,何需皇上您圣驾亲临?”
“哦?你说!你说说!为何?”
他明明是最清楚的人,却还来逼着我问,就算知道他是对我好奇,但看在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就不能快点解决吗?我不耐烦了,但是这话又不得不答,而且还不能说太多。
“皇上……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
他几乎把两条短短的八字眉都皱到了一起,研究什么难懂的东西般看着我的眼睛,他现在只是一个为儿子操心的老人,我并不怕他,坦然和他对视。
他转身,颓然坐下:“你……是个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儿子……对不起你……”
我跪下:“皇上,是奴婢身份低微,受不起雍亲王和九贝勒厚爱。奴婢以不洁之身,有辱雍亲王体面,更今生难报雍亲王救命之恩,早该自我了断的……”
“你不用说这些……朕知道,必是胤禛留着你,他办事一向精细,若是要你活,你就必定死不了。”他垂着头,无力的摆摆手,“朕其实早就暗示了胤禛……他却……朕的儿子,朕还是了解的,胤禟,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便是胤禛,自小也没对什么人这样儿上过心啊?”
他叹息:“可越是如此,就……”
我冷笑着接过话头:“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着,无论奴婢跟了哪位爷,另一位爷必定……恳请皇上快些赐凌儿解脱!”
这个老人几乎是疑惑的看着我:“朕来……也是想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子?如今,朕明白了……可是……这样的人儿,朕的儿子就这么糟蹋了?朕……是怎么教他们的?……格天体物,礼义仁爱,他们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心痛,我知道,这心痛与我毫不相关。他是把对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等等儿子的失望联想到一起去了。想想从去年——康熙四十六年,一直到他死去,这个一生奋斗打下江山盛世的老人,却因自己的儿子们担惊受怕,伤心难过,我同情他。但是,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跪到他身边,轻声温言道:“皇上……皇上您一生功业彪炳千秋,阿哥爷们个个文才武德,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大清盛世将至……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抬头,看着我:“海晏河清,盛世将至?……”
又抬头看看远方,他狠狠的抿了一下嘴唇,刚才那软弱的一瞬间立刻被收得干干净净。
拉我起来,他也站了起来,目光有些迟涩的望着前方,缓缓说道:“你是个有风骨的孩子,朕很喜欢你,但是……朕没教好儿子,是朕害了你……你……不要怪朕……”
我连忙又要跪下,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朕……要走了,你不要再跪着……不要跪了……”
他亲手拉开门,背起双手,似乎看了看还站在门口的自己的两个儿子。但是很不幸,他的两个儿子,此时都只死死的看着我。
他也略偏了偏头,似乎想再回头看看,但很快又转了回去,猛然大步抬脚就走,声音冷冰冰:“胤禛,胤禟,随朕去畅春园!”
康熙走得僵直的背影早已闪过了,胤禛胤禟还钉子似的立在原地。
胤禟的表情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惶恐,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似乎这样就可以用目光把我吞下去,带走。
胤禛却除了脸色苍白之外,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坚定得像磐石,似乎想要给我灌输某种信心。
但我只有一直微笑,微笑,觉得今天我已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酸痛。
恨?没有。完全没有。那个不懂得怎么去爱的,被宠坏的孩子,已经尝到了自己任性的苦果。一个原以为得到了的东西,却最终没有得到,反而因此失去,这对于他,总算是个教训吧?
爱?我不知道,胤禛那个目光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连此时的康熙都能违背?他能做到什么?
但我是真的想离开了,想到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我心里一片清明。
侍卫们半请半推的把他们两个弄走了,在他们还能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一个小太监托着盘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再看他们,刚才那短短的几秒对视已经道尽了一切。我现在关心的,是眼前的盘子——里面放着小小的酒壶酒杯。
我往杯子里稳稳的斟酒,听着人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书房院子外。
端起酒杯,我笑笑,回古代之后,还只喝过一次酒呢。那次,我同时见到了在古代我最欣赏的好男儿,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熟悉的拐杖声有些钝钝的响起,邬先生出现在院中,他的样子,好象突然间已经苍老了十岁。
我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先生说,非常、非常重要……
“邬先生!四爷曾经带在身上那幅我的小像,是你画的吧?……能看到凌儿最真实的样子,先生您画的真好……”
他的脸本就苍白,此时更是踉跄的退后两步,他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哀伤,仿佛怕痛似的紧抿着颤抖的嘴唇。
“凌儿真想回江南去,春天钱塘看潮,苏堤赏柳,冬天就拥炉赏雪……”我笑着,“可惜这杯酒,凌儿不能敬先生了。”
一仰头,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腹中很快便绞痛起来,跌坐回自己的床上,视线开始模糊……
小太监看看我,满意的收起酒杯,走了。
我的在心里祈祷,妈妈,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到有你在的,属于我的时代。
意识也开始恍惚了,所有的疼痛突然消失……我好象回到了刚刚在古代醒来的那一刻,邬先生握着我的手,眼里是那种——清澈但不柔弱,明亮但不刺眼不霸道,深邃但不自以为是……的星光。我突然笑了,但他眼里的星空却在下雨……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疑惑的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才是我在古代唯一的亲人,不是那些连自己都身不由己却想占有别人命运的主子。他一直在默默含笑的看着我任性撒娇惹是生非……有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原来根本容不下这样的我呢?他为我画的像,画的菊花诗,我真想带给我妈妈看看……我笑着,抱着他的手,安心的“睡”进沉沉的黑暗……
尘世羁 第一卷 第22章
番外之康熙
知道畅春园的春天景色怡人,可是这个春天,朕还没来得及细细看过——每次踏出宫门,都是因为有事,让朕眼中风景全无……
张廷玉最后一个小心的躬身退出,朕却从他打开的门缝中看到一眼绿树垂柳。已经是康熙四十七年的春天了…太阳穴隐隐作痛,我看看自己撑在在软榻上的手,干瘦。朕,老了。大概因为,朕的儿子们都翅膀硬了。
从去年冬天废太子,大阿哥魇镇事发,朕就住进了畅春园。在热河,他们让朕不敢回烟波致爽殿,而住进四边无靠,冷冰冰的戒得居。回了京城,朕越发觉得紫禁城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移到这偏居京城一隅,景色也柔和许多的畅春园。
朕的儿子们……都“出息”了……
老大敢施邪法魇镇老二,朕将他终身圈禁;老二……朕观察了他三十多年,虽然柔弱一些,便是受了妖法魇镇,秽乱母妃,怎至于就要调兵逼宫?老三……见太子倒台,门人已经四处联络外官,幸得被朕止住了;老四……太子的事他牵涉究竟有多深?老八……竟是百官齐心,要推举进毓庆宫,说什么八阿哥聪明好学,礼贤下士,宽厚仁德……当真以为朕老了么?!老八他联络的全是大人物,全是对他有用的人。这不是什么礼贤下士,这是结党营私!刑部冤狱,朕已经查明,冤案根本不止张五哥一件,可是老八却瞒天过海,欺骗朕躬,保了几个大官,冤了黎民百姓。这能叫仁德,能叫宽厚吗?胤祯、胤祥他们清理国库亏空的时候,老八替好些个皇子官员还了欠债。他也是个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这些个线索,细想起来叫朕都胆战心惊!听说老九是他的钱库……这钱……从何而来,朕已经没有力气去细查了……还有老十、老十三、老十四……
乱子从自己家里闹出来,从自己最信任、最疼爱的几个儿子身上闹出来,太让朕伤心,也太让朕害怕了……朕觉得累,每天要喝三次鹿血,三次参汤,但是这样熬不久啊!需得赶紧平定朝局……朕打算复老二的太子位,但是,其他儿子们虎视眈眈的盯着……朕要再看看……再看看……
昨晚皇子们齐聚老八那里,为良妃贺寿。仁孝之举,朕一早就是准了的,原以为,不过是个家宴,借这机会,他们兄弟热热闹闹、和和睦睦聚一聚也是好的。谁知宴会还没开始朕就得到消息,竟是百官齐聚,许多外官也专程赶来,浙江盐茶道、福建巡抚、云南铜政……这些自请述职的要员,急急赶至城,连朕的面还没见,倒已经稳稳的在做老八的座上宾了!
好嘛!他们要述职,竟是去向老八述的!
昨晚一直有消息不停的递来,除了张廷玉马齐早就收到邀请,是向朕请过旨去的,其他自己钻门缝的官员都有了名单。其实何需别人再描述给朕听?想也不用想也能知道老八那里是何等繁华热闹,多少贵重礼品堆积如山,多少龌龊官儿阿谀奉承,如同早些时候百官齐心推举的盛况——真是烈火烹油的盛景啊。朕望着窗外的夜色,只有冷笑而已。
但是后来,消息中都出现了两个女子,真是怪事了!听了这两个女子的原委,朕也看了抄来的葬花吟,不由得一笑。这葬花吟,唱得好!正该给他们这些被猪油糊了心的糊涂人听听这悲音!可惜,恐怕只有良妃真正听进去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个编歌编舞的女孩子,有些意思!她是老四府上的,又为了避嫌而没有出场,不占风头,是个脑子清醒的伶俐人,由此可见,老四的精细,已是炉火纯青了。
看着奏折,良妃身边的太监过来请旨,良妃已经回到大内,说今天要来畅春园谢恩的,朕正在着人回去说不用了,就有新的消息,慌里慌张的传来了。怎么?他们兄弟在一起,就一次也不能安稳吗?!
听了消息,朕先是不敢相信。母妃寿诞,众目睽睽,胤禟居然杀死良妃刚刚亲赐的女乐,逼奸兄长家的婢女?圣人礼义,天家仁德,他的行为却和禽兽无异?朕不相信这是朕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儿子……但是……又不得不信……他们可以调兵逼宫,用下流手段魇镇兄弟,不顾江山社稷、百姓生计一心只为自己收买人心……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朕转眼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道理。
想要一个女子,这女子却不是他的,就不顾礼义廉耻强占她。
那如果他想要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