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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银恨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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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胜衣也只是一个人。

因为这一双手,他一直感到骄傲,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夜,同样也因为这一双手,他竟要为它感到悲哀?

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悲哀.

沈胜衣的眼中如今正充满了悲哀!

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

“相公!相公!”一个丫头呼喊着穿过月洞门,突然走入庭院来。

霍秋娥一怔。“秋菊,你呼喊谁?”

“我呼喊相公,他吩咐预备一些酒莱,这下酒菜都已预备好了。”

“相公回来了?”霍秋娥看似一喜,但一刹那,这仅有的一丝喜色便又消逝。

沈胜衣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刺痛,正想转身,霍秋娥已发现了他的所在.她张口,欲言却又止,她踌躇,到底还是迎了上来。

“相公好……”

“娘子好……”

这算是什么说话?这像是一双久别重逢的夫妇?

也就只是这两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霍秋娥垂头,沈胜衣的目光在收缩,心在收缩。他早就觉察到在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只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那么明显,那么深,那么厚.所以他一直都没有留意.如今,如今却未免太迟了。

沈胜衣的心几乎滴出血来.

他一声不响,突然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霍秋娥的泪珠已流下……

没有星,只有月.

月弯,月高,月孤,月明.

月色苍白,长街苍白。沈胜衣面色更是苍白得怕人。他一个人独步街头,将家远远抛在脑后。

他宁可在街头流浪,也不愿意留在家中!

倏地他挺起了胸膛,转身,大踏步回头走。

人总要面对现实。

沈胜衣并非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他不敢妄想这一回去家便会温暖一些,霍秋娥便会温柔一些.他也不认为他还有能力改变一切的。

他只是希望有个了断,有一个交代就行。

了断,交代,他一定要回去。

他绝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他也绝对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剑决绝,心,他的心也决绝。

他才一转身,一个人就迎了上来,这个人四十左右年纪,不算矮,但无论走到哪里会给人矮小的感觉。

这种人永远抬不起头。

这个人的神态,你说有几多猥琐就有几多猥琐。

这个人一脸谄笑。

只要你有财有势,甚至只要你有胆有识,你就算当面一拳,这种人也是只会对你谄笑的。

这种人岂非多得很。

沈胜衣当然不会认识这种人。这种人却认识沈胜衣。

“沈相公!”

“什么事!”

“小人沈三……”

“我没有问你姓名,我不认识你,也不要认识你!”

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掉头就走,但沈三没有,依然一脸的谄笑,他这张笑脸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来的。

“沈相公当然不认识小人,但小人却认识沈相公,不单止此,小人还认识夫人,认识沈夫人的表哥柳展禽柳公子。”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沈胜衣冷笑,“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还有还有……”沈三压低了嗓子,“沈相公要不要知道?”

“知道什么?”

譬如说柳公子并不真是沈夫人的表哥……”

沈胜衣的眼角在收缩。

“譬如说相公不在的时候,柳公子就不时来访,一来就很夜很夜才走……”

沈胜衣双眼只剩下一道缝。

“又譬如说……奇怪……”沈三突然醒悟了什么,“怎么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又在附近见到了他?”

“谁!”沈胜衣霍地双眼暴睁。

“柳公子,手里还牵着那两头金毛猎狗……”

“金毛猎狗!”沈胜衣双眼睁得更大,“好,好,好!”

他一连三声“好”,面色却一点儿也不好,越来越难看。

“沈相公知道的似乎不多。”

“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秋菊是相公家里的丫头,小人却是秋菊的表哥……”

“真的?”

“假的……”沈三居然面不改容。

沈胜衣盯着沈三,突然仰天大笑。

好惊人的笑声。沈三吃惊地望着沈胜衣,正不知怎样是好,笑声突然又停下。

“沈三!”

“小人在这里。”

“你告诉我这些当然有你的目的。”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看不过眼。”沈三一副不平的样子。

“哦!”沈胜衣冷笑。

“又何况——”沈三马上换回一脸谄笑,“小人知道沈相公一向豪爽,是绝对不会待薄小人的。”

“我岂会待薄你!”

“那小人就先多谢相公五两银子!”

沈三是一个很懂得利用机会的人。

“你只要五两银子就够了?”

“小人向来都知足。”

“好,我给你!”

沈胜衣撕心裂肺地一声狂叫,一拳猛可击出!

噗的沈三的身子飞了出去,撞上墙壁,弹飞,一堆烂泥似的倒在路上。

在不适当的时候说不适当的话,碰壁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沈胜衣狂叫未绝,拳头也未收回,就以狂叫挥拳的姿势疯了也似地站在路心!

他的心在战栗,他的手在颤抖,他的眼角已迸裂,血丝顺颊流下!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悲愤?

狂叫声突断,沈胜衣怒狮一样标起,向家那边扑返!

门,沈家的大门很厚,足足有三寸。

悲愤的力量却足以开山裂石!轰的一声霹雳,那两扇厚足三寸的门板木片一样凌空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掀起一天沙尘!

漫天尘砂中,沈胜衣一头散发狂舞东风,大踏步而入!

剑在鞘,杀气却已在飞扬!

沈胜衣剑也似的目光闪动在夜空中。

园子里有几株杏花。杏花在飘落。是被目光摧落还是被杀气摧落?

一只金毛猎狗狂吠着从书房那边窜来,露着白森森的利齿扑向沈胜衣!

沈胜衣咆吼雷霆!

电闪一样耀目的剑光雷霆中击下!

狗吠声立断,血雨暴洒,活生生的一只金毛猎狗齐腰分成了两截,东一截,西一截!

沈胜衣的人却已北飞,飞扑向书房!

这边他身形才动,那边书房的屋顶就轰的裂开了一个大洞,瓦砾纷飞中,一个锦衣人手抱着一条金毛猎狗箭也似射出!

“柳展禽!”沈胜衣狂吼,人与剑电闪穿空!

沈胜衣竟认识柳展禽,那的确是柳展禽。

他哪里还有时间开口,吓破了胆子的猫儿一样,一下子窜上墙头,又一头栽了下去。

他怀中的金毛猎狗忍不住闷狺一声的时候,他的人已在好几十丈之外,看也看不到了。

沈胜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轻功,他没有追下去,就站在墙头上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充满了讥讽的意味。传出老远老远。柳展禽还听得到,也听得出。他的心在收缩。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子狼狈,他并不是一个懦夫。

但这一次他却不敢面对现实。他实在怕!

沈胜衣,唉!沈胜衣!

柳展禽一身冷汗湿透!

瓦砾灰尘还在洒落飘落,沾满了霍秋娥的衣衫,也沾满了书桌上的一个狭长黑布包袱。

包袱已被打开,里面一套黑色密扣紧身的夜行衣,一柄银剑!

孙羽的银剑!

这个包袱沈胜衣记得自己亲手藏在屋顶横梁暗处,并不是放在书桌上。他也记得包袱是卷得好好的。但如今都已两样。他知道为什么。

孙羽,沈胜衣,孙羽也就是沈胜衣!

这本来是一个秘密,但如今已经不再是秘密,最低限度,柳展禽已知道了!

沈胜衣不在乎,他的心早已死了一半,无论什么他都不太在乎。

他根本不能在乎。

他想笑,只可惜他实在笑不出来。

静静的他在桌旁坐下,痴痴的他望着霍秋娥。

霍秋娥也正痴痴地望着他,眼中有泪,泪中包含着悲哀,痛苦,还有羞愧。

泪珠终于流下,滴碎。

泪珠是这样的脆弱,心,心也是一样的。

沈胜衣的心岂非早就碎了一半?

他的眼角已在跳动,他的鼻子已在发酸,但他的眼中并没有泪。

悲哀并不一定要用眼泪来表白。

霍秋娥总算了解沈胜衣心中的辛酸,痛苦,她垂下了头,泪水湿透衣襟。

“我都知道了。”她难得还说得出话来。

带泪的声音听起来总是特别伤感的,沈胜衣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天下本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我知道你这样做都是为了我。”

沈胜衣没有作声。

“那一年的中秋夜我并没有忘记。”

“能够忘记了最好。”

“当夜我抱怨……”

“佳节中秋饿了大半天,还要空肚子对着一轮明月下去.无论是谁都难免会抱怨一两句的。”

“你没有……”

“不是没有,只是你看不出,听不到,我怨在心中,恨在心头!”

“这你也用不着……”

“如果还有一两天给我考虑,或者我会想出一两种别的办法,当时,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其它事情发生……”

“是我害了你……”

“这番话应该由我来说,你原是用不着随我吃苦的。”沈胜衣惨笑:“青梅竹马只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你我未免太认真!”

“你都知道了?”

“要不知道也不成。”

“你恨我?”

“我只恨自己!”

“告诉你,我没有……”

“我希望自己能够相信……”

“你不能?你不信?”

沈胜衣不答,眼望向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并没有什么好望。

霍秋娥凄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恳求,充满了希望。

沈胜衣不知,他的视线在窗外。

霍秋娥眼中终于露出了绝望之色。

“你不相信我不怪你,但我一定给你一个明白。”

她紧咬嘴唇,强忍辛酸,带泪退出了书房。

沈胜衣想叫住,却只是想,并没有叫出来,视线还是在窗外。

夜风吹透窗纱,风中带着花香。

花香淡薄,春色已无多,花香又还能持续得几多时?

但春去,明年还会再来,花谢了明年也还会重开。

说不定,明年的花比今年还香,比今年还好,人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人就不一样了。

风中还有歌声,是谁在漫声轻唱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长干里就在江宁,在江宁听到长干行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江宁也不少青梅竹马的夫妇,就譬如沈胜衣,霍秋娥。

同样的长干行沈胜衣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遍,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夜的给他这么大的感触。

他呆了也似的听着,心头又是甜,又是苦,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他叹息在歌声之中,“秋娥啊秋娥,我又何尝忍心让你孤单地住在这里,等待着青春的衰老……”

“我不能对你坦白,也难怪你对我不能了解……”

坦白,了解,又有几对夫妇能够真真正正地做到不互相猜忌,相互信任,坦白,了解?

窗外的歌声突然中断!

——唱歌的人莫非唱倦了,醉倒了?

沈胜衣的心中几乎同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猛一声怪叫,箭也似标起!

房门被虚掩上,沈胜衣不其然一头撞在门上,砰的连人带门飞了出去。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标起!

他的身形已快到不能再快,但即使能够再快,这下子也还是太迟,太迟了!

一个人要生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有生存的条件,还要有生存的勇气。

有时候甚至你要生存,环境亦未必容许你生存下去。

一个人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比起来,反倒是简单得多。

霍秋娥只用一条红绫就能够做到。

她说过一定给沈胜衣一个明白,她做到了,她用的方法是这样的简单而有效。

沈胜衣又怎还能不相信。

他的人尚在门外,好在手中的银剑已脱鞘飞出,射向悬在粱上的红绫。

他的目力一向很准确,腕力一向很惊人,银剑也并未生锈,锋利得很。只一剑,红绫就断下。

几乎同时他的人已在房中,伸手接住了霍秋娥的身子。

肌肤是冰冷的。

沈胜衣浑身的血液也在凝结。

“秋娥——”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一颗心碎成了千万片,千万片!

柳展禽的一颗心也同时万千片碎裂!

他并没有远走,沈胜衣的笑声才消失在墙里,他便已悄悄地溜回到墙外。

他一直徘徊左右,也不知多少遍绕着围墙打转。

他一直担心。

也只是担心,他并没有付诸任何的行动,他不敢!

他不敢面对现实,他不敢面对沈胜衣,孙羽!

人虽然在墙外,看不到,听总听得到的,沈胜衣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叫,他听得更是清楚。他也是聪明人,他当然想象得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是一抹死白,双拳握得紧一紧,手背的青筋全都根根怒起。他眼中闪烁着火焰,紧咬牙龈,突然冲上了门前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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