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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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当时已是凌晨4点多钟,这之前我和阿恩,还有唐老兵,一直都在忙碌着替陆军第179师发放冬季被服,他们几乎把半个仓库都拉空了,也把我们三个人累惨了。我后来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睡觉也许不会有事的,但当时身上实在是汗流浃背,大伙都觉得应该洗个澡。按规矩,这回该轮到唐老兵烧热水,但唐说他太累了,干脆将就洗个冷水澡算了。当时我们刚干完活,身上热乎乎的,也不觉得冷水有多么可怕,就说洗就洗了。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听广播,觉得被窝不像以前一样越睡越热乎,而是越睡越冷。我跟阿恩这么说后,阿恩说:“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谁觉得暖和,我也觉得冷啊。”
我说:“我觉得我好像在发烧。”
阿恩说:“把收音机关了,快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阿恩起床后问我怎么样,我觉得我身上在着火,我很想这样告诉他,但似乎已经开不了口了。不一会儿,我听到阿恩大声惊叫起来:
“操,你怎么烫得跟火炭似的,韦夫!你醒醒,韦夫!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阿恩!”
现实总是喜欢重复,变化的只是一点点时空而已。我睁开眼,看到至少有三个模糊的阿恩在我眼前晃动,这感觉和10年前肺病袭击我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05
人在昏迷中是没有时间的。我终于醒来,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来到哪里。明亮的玻璃窗户和窗户外的几杆树枝让我想起,我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一位戴口罩的小姐对我的醒来表现得很高兴,她的口音让我以为是回到了家乡。但她告诉我,这里是河内陆军总医院,我已经来这里快两天了。她一边摘下口罩,一边对我说:
“我看了你的证件,知道你是洛山人,我是维浦人。”
她说的地方离我家还不到10公里,那里有一家出名的动物园,洛山的孩子没有一个没去过那家动物园的。战争爆发前,我有位表哥就在那家动物园工作,我告诉她我表哥的名字,她居然哭泣起来。不用说,她认识我表哥,而且我表哥一定在战争中牺牲了。事实也是如此,就在两个月前,我表哥在及埃山地阵亡了,他们曾经坐同一辆卡车到部队,相识也在那趟卡车上。战争让很多本来不相识的人变成了朋友,我也成了她的朋友,她叫玉。
玉使我有幸得到了医院郑重的治疗,英国人后裔布切斯大夫几乎每隔两天就来探望我,并不断给我做出新的治疗方案。布切斯大夫是这里的院长,每天都有大堆的人的生命等着他去救治,他们大多从前线下来,胸前挂着各种各样的奖章,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肺病患者,能得到如此优待,无疑是玉努力的结果。
除了关心我的治疗外,玉还关心我的寂寞。因为我患的是肺病,没人敢跟我住在一起,我独自一个人被关在锅炉房隔壁的一间临时病房里。在寒冷的冬天,这里显得特别热乎,但热乎并不能驱散寂寞。惟一能驱散我寂寞的是玉,她经常来陪我聊天,一天接着一天,我们把有关洛山和维浦的话题说了又说。
有一天下午,玉带着阿恩来看我,阿恩还给我带来了韦娜从塔福寄来的信。信上,韦娜说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机枪手,正在塔福服役,所以她调到那里去了。她没有说起那里的炮火,只是这么提了一句:
“和我以前呆的地方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前线。”
我是每天都听广播的,我知道当时塔福吃紧的战事,但我不可能因此指责韦娜的选择。战争期间人的思想和平常是不一样的,何况韦娜去那里还有个个人的理由:和丈夫在一起。
韦娜在信中还夹了一张她和机枪手的照片,两人站在雄壮的机枪架子上,很像回事地瞄准着想像中的美国飞机——肯定是美国飞机!当我把照片拿给玉看时,她哈哈笑起来,对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妻子的来信。这人是谁?”
我告诉她是谁。
“那你妻子呢?”玉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阿恩在一旁替我回答了,他装腔作势地说:
“他妻子?他有妻子吗?他应该有妻子,可事实上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韦夫,是这样的吧?”
这是个令我难堪的话题。
但阿恩不会因此闭上嘴巴的,他转过身去,对玉发出了令我讨厌的声音:
“玉,你信不信,我们韦夫至今还是个处男呢。”
我确实跟他这么说过,我说的也是实话。可我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这很好玩,经常拿它和我开心。这个该死的阿恩,你绝对不能指望他守住什么秘密,他有一张比鹦鹉还烦人的嘴!
玉对这话题显出了一定羞涩,但只是一会儿,很快她对阿恩这样沉吟道:“嗯……我知道你说的意思,阿恩,你是说……韦夫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所以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有一天,玉很在意地问我阿恩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这样反问她:
“难道你觉得这不是真的?”
06
说真的,我的性格和身体决定我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女人,曾经有一个姑娘对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我现在连她名字都忘记了。这不是说我薄情寡义,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奇+………書……………网…QISuu。cOm〃,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是一种可能。我是说,我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但由于我的怯弱,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洛山的,反正她不是我们洛山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洛山的姑娘他没有不认得的。当然,他起码认得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从他手上出去的。
有一天,她戴着太阳镜出现在我家门市上,选中了一块布料,要我父亲替她做一件衬衫。父亲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事后我才知道,父亲从她一进门看她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是洛山人。大概就因为她不是洛山人,父亲才放手让我做她的衬衫。这几乎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件衣服,它没有让我父亲和主人不满意,她高高兴兴地付了钱,走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得意。第二天,她抱着衣服来找我,笑吟吟地说这衣服有问题。我问她有什么问题。她把衣服穿在身上,让我看。我没有一下看出问题,她双手来回地指着衬衫的两只袖口,浅浅笑道:
“这么说这是你别出心裁的设计哦,你看看,难道你的袖口是开在这边的吗?”
这时我才发现,我把她两只袖子的左右上反了,这样的笑话实在令人羞愧。父亲似乎比我还羞愧,他把羞愧全变成了对我的指责。好在真正该指责我的人并没有责难我,她甚至对我父亲声色俱厉的表现很不以为然。她对我父亲说:
“嗨,你干嘛怒气冲冲的,难道这是不可以改过来的?我要的只是把它改过来就可以了,并不想给谁制造不愉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脾气,也许该说是性情,她是我见到的最好的顾客之一。我一边修改着她的衣服,一边在想怎么样来感谢她对我的谅解,后来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她衣服口袋里交给她。过了几天,她给我还了一张纸条来,约我在南门的咖啡馆见面。
我们在咖啡馆见面后,却找不到一处座位,于是到郊外去走了一圈。那天她穿的就是我做的那件衬衣,她说她很喜欢这件衬衣,并常常想起这是我做的。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好意,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我们又见了两次面,第二次还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黑暗中她把我的手拉过去一直握到电影散场。这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一回家父亲就盘问我,并警告我说:
“不管她是谁,一切到此结束,因为我们要对你的健康负责!”
父亲说得没错,当时我身体还没痊愈,谈情说爱确实是早了一点。但问题是等身体好了我又去找谁呢?父亲能帮我把她找回来吗?说真的,在认识玉之前,奇 …書∧ 網这个未名的姑娘是惟一给我留下美好记忆和思念的女人,后来我确实不知她去哪里了,她从我身边消失了,就像空气消失在空气中一样,虽然我可以想像她的存在,但再不可能找到她了。
我在说这些时也许是流露了某种感伤,玉为了安慰我,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手,认真地对我说:
“韦夫,我相信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她,找到你的爱……”
玉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她美丽的同情心是我对人类最珍贵的记忆。
07
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是常有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可以比平时少一点。17日,是1973年1月17日,韦娜的战友(其中包括她丈夫)击落了一架美国轰炸机,飞机冒着浓烟向大地扑来,结果一头扑在韦娜的发报台上。我想,这时候韦娜即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法幸免于难。
韦娜阵亡的消息对我的治疗无疑产生了极坏影响,就在当天夜里,可怕的烧热向我卷土重来,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几天后的一天下午,布切斯大夫来看我,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知道,这是对我死亡的宣告。
当天夜里,玉也给我发出类似的宣告。不过,玉的宣告方式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天夜里,昏迷依然包抄着我,昏迷中,我突然感到一丝冰凉在我脸上游动,我睁开眼'奇。com书',看到玉正蹲在床前深情地望着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我预感到玉可能要对我说布切斯大夫下午没有说出的话。我握住她手,对她说:
“玉,你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布切斯大夫什么都跟我说了。”
“嗯,布切斯大夫说,你正在……调动一切细胞和病魔抗争,这是好事。”她使劲地握紧我说,“发烧是好事,说明你的细胞很敏感,很有力量,你会好的。”
我闭上眼睛,因为我无言以对。黑暗中,我感到我的手被玉拉着放在了一团柔软的东西上,同时听到玉这样对我说:
“韦夫,这是你的,你喜欢吗?”
我睁开眼,看到玉的白大褂已经散开两边,露出一大片银亮的肉体,而我的手正放在她高耸的胸脯上——银亮的柔软中。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玉告诉我这不是梦,她这样说道:
“韦夫,我相信等你病好了一定会娶我的,是吧?所以我想……提前……和你睡在一起,你不介意吧。”
我睁大眼望着她。她坦然地立起身,抖掉白大褂,静静地钻进了我被窝里。
我敢说,除了白大褂,她什么也没穿。
天呐!我简直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宣告我的死亡。
这天夜里,也许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我却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死亡。三天后,我没有一点遗憾,只怀着无穷的幸福和感激辞别了人世。
谢谢你,玉,再见!
08
现在要说的都是我死以后的事。
据说不同的病人具有相对固定的死亡时辰,心脏病人一般都死在早晨,肺病患者多数死在午夜。我准确的死亡时间是1973年1月28日午夜2点38分(没有脱离一般规律),在我死去时仍陪伴着我的有玉、阿恩、布切斯大夫等人。和玉相比,阿恩对我的死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所以他受到的刺激和痛苦也相对强烈,我凝望人世的最后一眼几乎就是在他汹涌的泪水滴打下永远紧闭的。
我曾经以为人死后就没什么可说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的故事,我的精彩都在我死之后。死亡就像一只开关,它在关掉我生命之灯的同时,也将我一向“多病怯弱”的形象彻底抛弃在黑暗中。奇#書*网收集整理可以这么说,作为一具尸体,我没有什么好惭愧的。换句话说,自进太平间后,我对自己的整个感觉发生了良好变化,说真的,这里像我这样毛发未损的尸体并不多见。与其他尸体相比,我甚至发现我的尸体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没有任何的伤疤,也没有惨不忍睹的苍老。我想,当吕处长站在我尸体面前时,一定也明显感觉到了这点。
吕处长是下午的晚些时候光临太平间的,与他一起来的有布切斯大夫。我并不认识吕处长,我只是从布切斯大夫的谈话中听到他叫吕处长,并知道他是个中国人,来抗美援越的。他们进来后依次在每一具尸体面前停留、察看,时而含糊其辞地冒出一两句话,没头没脑的,我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感觉他们像在找什么人。当两位站在我面前时,我感觉吕处长似乎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
“嗯,他是谁?”
布切斯大夫简单地介绍了我的情况,完了,吕处长说:
“就是他了,我找的就是他。”
不一会儿,进来个老头,把我从架子上抽出来,折腾上了一台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