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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玉鉴师-第10章

小说: 玉鉴师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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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书读多好,谦叔以前小时候,想读书却没办法读,你这般幸运,还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谦叔也爱说大道理,被他逮到,就得听他数落。虽然谦叔不会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听极了,可她就是不爱听这些嘛。小小身子挣着扭着,从公孙谦臂弯间要离开。

“我得快些回去,谦叔,放人家下来啦,人家会乖乖读书的……”后头那句,说得很敷衍,视线还赶快心虚飘开,摆明就是说说罢了。

“不许说谎。”公孙谦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与公孙谦熟识七年,公孙谦的固执个性,年纪尚轻的她也很明了,敢骗谦叔的下场好惨。

“人家真的会乖乖回去读书啦……”这回的保证,真诚了许多许多,几乎不难想象这小娃儿一回房,马上就会埋首书册间,立志成为南城头一个女状元。

“这才乖。”公孙谦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紧球,蹒跚地踩着湿湿滑滑的雪地,往账房一家居住的房舍回去。

目送金袄小身影消失于转角,公孙谦掌间仍握着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没放,她以为他是好意将她从雪地上扶起而已,应该在她站稳脚步之后就会放开她,但他没有,自然而然地牵起她,走回长廊,避开正缓缓飘下的细雪花。

李梅秀不确定他来了多久,听见她与小胖妞的对话多少,或许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说不定只有一成,无论是哪一种,他绝对都听见她对小胖妞说的那句善意谎言。

我只要再听见你撒一次谎,无论是对谁,我都不会再出手护你,任何的后果你自己承担,那时,别怨我冷眼旁观。

他的告诫,她天天念、夜夜背,倒着复诵也快不成问题,她总是提醒自己,他已经亮出他的底限,说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场无须他再赘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观,于是,她赶快替自己先辩解。

“我没有说谎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当她在说谎骗小孩!虽然她的确是心存善意地欺骗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说什么吗?”他淡淡反问她,伸手拂去她发梢雪花。

“还没有……”她就是怕他会说些什么呀!

“你对球球说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谎言,那么,你同她埋怨我抱起来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没有埋怨……我又没有抱过你,怎会知道你抱起来……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圆圆软软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较舒服嘛。”李梅秀近来太习惯不扯谎,他有问,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着如何说谎的个性,收敛不少。

她发现,说实话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嘛。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瘦。”

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来没有她以为的不舒服吗?或是在鼓励她该亲手试试抱他的触感?

李梅秀还没想通,公孙谦已经挂起一抹淡笑,穿越长廊,往暖烘烘的小厅继续走。

手,还是交缠牵着的。

此情此景,使得两人回想起当日在面摊吃完了面,却发觉彼此身上都没带银两的窘局——

那天,也在飘着雪。

“不过是两碗汤面,才几文钱,你们两个也付不出来?亏你们一身少爷小姐的高价华裳,来骗吃骗喝的哦?!”面摊老板一脸鄙夷,双臂抱胸,右脚不停地在摊位地板上啪啪跺着,他见多了吃霸王餐的家伙,还没人像他们,穿得体面,只点两碗汤面,吃完却摸不出半文结账。

“我以为你身上会带很多钱。”李梅秀挨近公孙谦,悄声问道。他的衣着、他的风雅,任谁来看都会认为他像个随便一掏就有一捆银票的富公子。

“我没有钱。”公孙谦两袖清风。“应该这么说吧——我一直没有赚过钱。”

“怎么可能?你是严家当铺首席鉴师,一个月没有一千两也得给你五百两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圆圆的,听见好吃惊之事,以为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我是流当品,并非当铺重金礼聘的鉴师,当铺供吃供喝供用,让我衣食无缺。”他所赚的每一分钱,全属当铺所有。

“这是剥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气呼呼地直跳脚:“你帮严尽欢赚进的银两,早就超过你的典当费吧?!她怎么可以还这样欺负人——”

“喂喂喂,你们闲聊起来了呀?”面摊老板很不满受人忽视:“现在是怎样?面钱是付或不付?还是要直接跟我一块儿上官府去?”

李梅秀虽是面摊熟客,她与小老板见过几次面,却没有交谈过……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场,她还能攀攀交情,问看看能否赊欠面钱,下回再一并给。

“面钱我们当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请老板通融,我们会快去快回,绝不食言。”公孙谦说得相当诚心诚意。

“不成不成,你们跑了哪还会回来,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钱可以,你们两人挑一个回去,另一个得留下来抵押。”面摊老板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揽下最耗费体力的重则大任,这儿离当铺有三条长街,回到铺里更得做好让欧阳妅意哈哈取笑的准备,她自小被人追着跑,已经相当有心得,她还会抄近路,拐进别人家的前厅后堂,加上她脸皮厚,被当铺众人笑也无妨,但公孙谦不行,她才不让他做这些事。“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向公孙谦保证,并且向面摊老板再点一碗热羹汤要给公孙谦。

“羹汤钱等会儿我连面钱一块儿算给你。公孙先生,在你羹汤还没喝完前,我就带着银两回来赎你!”前一句,是对面摊老板担保;后一句,是对公孙谦的承诺。话说完的同时,她转身就跑,在应该要小心行走的湿滑雪地上跑得飞快,连灰色棉袄的系绳都来不及绑好,只见迎着风的小身影,散开的棉袄啪啪翻掀。

公孙谦半个字都来不及说,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这里等娘,娘马上回来接你。

相似的承诺,有人曾在他耳边,带着哽咽,呢喃重复。

好孩子,你要乖,别吵别闹,静静等着爹娘,好吗?

好。

他乖。

他没吵没闹。

他静静等着爹娘回来接他。

透过当铺小房间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来来去去的面孔好多,独独缺少了慈祥的娘亲恶汉憨实的爹亲。

那天,也飘着些许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缀满补丁的厚袄,是昨天夜里,娘坐在微烛前,一针一线为他将哥哥的旧衣改妥补牢,要让他御寒过冬,今早爹娘要牵他出门时,娘为他亲手穿上,虽然冷风拂过,还是会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经心满意足。

他搓搓快冻僵的双手,坚持不从灌进寒风的小窗旁离开,他相信,爹娘马上就会回到这处古怪的铺子,一右一左朝他伸来大大暖暖的手,牵起他,带他回家。

窗棂外,积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开始坐进小房间时高出好多,晌午时的微弱阳光早已完全沉没于西方山峦后方,浓暗色的灰,笼罩天际,街道两侧的商家,逐渐燃起一盏又一盏的夜灯。

他从白天等到黑夜,心里担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么麻烦,才会延误时间……

夜,越来越沉。

对面布庄的幌子收了起来,大红灯笼灭掉了,接着是酒铺、再来是古玩店,最后熄掉的那一盏,是卖夜宵的什锦粥铺……

为什么爹娘还没来?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头,看见当铺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别瞧了,你暂住的床位已经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当铺严老板怀里抱着一名襁褓婴儿,婴儿吮着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颜如樱瓣漂亮。

“我爹娘等会儿就来接我。”他谢过严老板的好意。

严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个孩子说太多残酷事实,只约略回他:“你爹娘不会这么快来,我经营当铺三十多年,极少遇见当日典当、当日取赎的客人……瞧你冻得唇色都发紫了,来,听话,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从街道上移开,即便外头已是空荡荡,没有半个路人。

“你爹娘若来接你,我也不会强留你,放心吧,他们一来,我让人马上告诉你,好吗?”严老板面容和蔼,笑起来时,双眼眯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子,像极了亲切的弥勒佛。

“……嗯。”他终于点头,想起身,才发觉四肢早已冻僵,连动动手指都会疼,他强忍下痛楚,按照严老板吩咐,在澡堂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们家很少有机会烧上一大桶的热水,一般都是从家旁的冰冷小河里提水回来擦澡了事——再换上干净厚衣裳,躺平在严老板替他准备的小房,里头简单放有四张小床,其中两张上各睡了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和他们没有交谈,屋里只有他抖开被褥,以及躺下时,木板床发出的咿呀声。

他一夜无眠,睁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当铺旁侧的小房间,透过窗,看着来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现。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带着眼窝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棂旁,继续等待,脸上的伤,是因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诉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不会来接你回去,你以为你进当铺是做什么的?他们拿你换银两!

他气极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团,要男孩将那番话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时搭着他的双肩,蹲低身子,同他说回来接他回去的!娘的声音多轻多柔,娘的表情多慈爱多怜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现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为他的梦魇,即使脱离童年许久许久,他每天夜里都会作着同样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窗扇后,面对空无一人的长街,梦里的街,像没有尽头一样,没有谁,会从街的那一端走过来;没有谁,会停驻在窗前;没有谁,会朝他伸来温暖臂膀;没有谁,会来接他——

公孙谦一时眩晕,此时双眼所见的街景,与梦中如出一辙,又长,又笔直,铺满冷冷白雪,没有路人往来走过……

他沉沉闭上眼,不想再看见孤寂长街,不想再看见稚龄的自己,曾经引颈期盼却又终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来了——”

长长的街,人影还远远的只是一个小黑点,嘹亮的嗓音已经吼得连面摊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钱回来付面钱了!”

他张眸,看见李梅秀跑得好急,绣鞋和裙襦下湿得彻底,她掌里攒紧从欧阳妅意手中借来的碎银,高高在半空中挥扬,她双颊冻得火红,唇却是发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时,许多白雾从她嘴里呵出,她太专心在挥手,忘掉脚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跄,她跌个四平,螓首正面半埋进积雪里,随即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与发鬓沾上雪块也没空拂去,继续精神亢奋地跑往面摊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无法眨眼,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个人在奔驰。

他分不出她是在现实中飞奔而来,或是同时存在于儿时的梦境。

“喏!这样够不够?”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热的碎银递给面摊老板。

“够了。”面摊老板收下碎银,找她几个铜板。

李梅秀转回公孙谦落坐的小桌,发觉他一直盯着她,桌上那碗她替他点的热羹汤丝毫未动。

“是不是老板对你说了没钱还敢上门吃面这类浑话?你怎么一口汤都没喝?”她猜测,边瞪面摊老板一眼。

“我才没有。”面摊老板一边搅和一锅热汤,一边否认。“他从你跑掉之后就一直那副德行,我送羹汤过去时,他连瞧也没瞧我一眼。”少诬赖他。

李梅秀不再理会面摊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孙谦,蹲在他面前,被冷风僵得冰冰的小手,叠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视下,咧开笑容。

“我把面钱付清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了。”她来接他了,用最短的时间,不让他久等。

失去温度的掌心,却熨烫着他,像块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鬓边霜雪,她连发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温暖、目光温暖、眼神温暖。

他左手轻翻,将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体温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温着的羹汤汤碗,递到她唇边,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热羹汤滑入咽喉的感觉,让她此时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尽,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里的羹汤,而是他紧握住她的手,暖意,从十指交握间,传递过来。

她浑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汤,整个胃里全都热乎乎,若不是衣裳因为方才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湿冷,她几乎全身就会发烫起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公孙谦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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