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制造者-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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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有灯光,这房间原来是个电梯厢,它正向上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忽然明白了委员会是什么东西。
他现在正身处委员会体内。
委员会就是这幢大厦。快乐委员会——天堂的守护人、宇宙中这一方的统治者,原来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机器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电梯一路向上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抵达了目的地,当电梯停下来的时候,道格拉斯只知道他们是在大厦高处的某个地方。从他进入这幢大厦起,现实世界就不再具有任何客观含义,时间和地点就失去了对象,成了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
他们走出电梯,来到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舒适,相当吸引人。墙边陈设着一排古色古香的书籍,墙上镶嵌着富丽堂皇的深色仿木板,火苗在被煤烟熏黑了的壁炉里欢快地跳跃,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和晴朗的北方夜晚所特有的芳香……
道格拉斯身子一颤,清醒了过来。他对晴朗的北方夜晚何曾有过什么了解?
“别忙,姑娘们。”他说着,把手从她们那危险的怀抱中抽了出来。“现在可别给我打什么针。”他用手指抚摩着墙上的镶板,也许这镶板是用真正的木头做的,因为板上还有一条条的纹理。他摸了摸一本书的书脊,又向火焰伸出手去。一切都逼真得像模像样,装帧书本的皮革摸上去有一粒粒的纹理,火焰使他的手感到了热量。“很好。”他转身向那两个机器女郎说道,“你们使我感到非常讨厌。”
于是,她们忽然地消失了。没有爆炸声,甚至没有空气流过来填补真空而发出的呼啸,片刻之前她们还在那里,可一眨眼工夫她们就已经踪影全无。
“你也很讨厌。”他对汉森说。
汉森耸耸肩膀,“好吧,如你所愿。”他说完,便倏然而逝。
“什么才是现实?”道格拉斯喃喃自语。
“这又有什么关系?”壁炉里跳动的火苗问道,“这儿有你、有我还有我们之间传递的思维,这些才是真正具有意义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幻。你在这里或者其他地方所见到的一切,只不过是光子对你视网膜的撞击,而你的感觉,只不过是大脑对感觉系统传来的电子流的主观诠释。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是大脑产生的印象?是电子流?是触发电子流的东西?还是那些感觉系统之外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不存在的东西?什么是现实?我们能够达到一致的只有虚幻。你喜不喜欢现在这幅幻象?”
“不喜欢。”道格拉斯说道。
“你尽管说好了。”火焰中的那张嘴重又化作一片混沌,现在说话的是屋子。“你喜欢听到自己的声音吗?你对我这样一个人唱独角戏不满意吗?说吧,因为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
“你叫什么?”道格拉斯问道。
“我曾经被称为委员会,因为我接替了一度由人类组成的快乐委员会的职权。有人叫我快乐,还有人把我称作上帝。”
不知怎的,由这个柔和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出来,这句话并不显得怎么亵渎神明。比委员会渺小褐多的东西都曾经被奉作神圣。
“不过你没有必要称呼我。”屋子说道,“因为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还有苏珊。”
“啊,对了,还有苏珊。”屋子做了让步。
道格拉斯无力地坐进炉火前一把宽大的椅子里。“人类怎么会把权力交给一台机器?权力本身就是一种目标。”
“权力只是一种手段,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幸福。我可以给他们幸福。如果权力就是他们的欲望,我可以给他们前所未有的权力,他们对所谓的现实世界从来不曾拥有过如此巨大的权力。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接受失败和快乐学提供的替代品呢?他们已经能够享受真正的幸福。”
“就像人造子宫里的那个东西一样?”
“对,就像他一样。”屋子说道,它那圆润的喉咙与深色的镶板和书本那陈旧的皮革装帧显得相得益彰。“这是最终的幸福,人们因为种种失意而产生的目标全部得到满足之后,都要回到这种最终的幸福中来。他们一步一步地后退,重新体验着幸福的时光,把失败的时刻化作狂喜的凯旋,最后,他们生命的紧张程度得到了放松,他们到达了寻觅许久的神圣的子宫,他们获得了幸福。”
“幸福?还是无知?”
“假装是没有用处的,道格拉斯·麦格雷格。因为正如你所知,我具有心灵感应的能力。我知道,那种生存方式对你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你明白什么是天堂。你已经见过了天堂,你已经品尝过天堂的喜悦,所以其余的一切都再也不能真正使你满足。”
“天堂并不是一切。”
“不是吗?”
转瞬间,子宫的幻影又出现了:那种温暖的黑暗保护着他,他吸收着充足的养料,缓慢而无知地漂浮着,心满意足,无忧无虑。委员会这一招带来的痛苦或者说狂喜是如此强烈,道格拉斯几乎没了力气。
费了好大劲,他才从这种幻觉中挣脱出来,屋子的影像在他眼前像液体一样飘忽了一会儿,终于稳定下来。“不。”他平静地说道,“有比天堂更重要的东西。”
“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扭曲的生活所带来的产物。要反对快乐主义,只有一条理由可以站得住脚,那就是在快乐学的法则之上,存在着一条更高的法则,在自然界的目标之外,存在着一个超自然的目标。即使这样的法则或者目标确实存在,它也还没有把它的真容,显露在我或者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面前。在它的真容显露之前,我必须遵守快乐学的第一法则: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你把快乐等同于‘享乐’。”道格拉斯敏锐地指出了机器人的破绽。
“根本不是这样。每一个人对快乐都有不同的理解。而我只是一种工具,我给予每一个人他渴求的东西。我只是一台机器,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的话,我使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天堂。我并不改变人们的欲望,我不能改变人类的本质与天性,就像现在这样:你想要得到信息,所以我就给予你信息。”
道格拉斯沉思着,这实在是一个盖世无双的机器人,这实在是一件登峰造极的工具,它把现实放到了人们的手中,任由每一个人去随心所欲地改变。“太妙了。”他说。
“如果你知道我的原型是什么,你就会明白我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我是各种机器的结合体,我是人类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就殊途同归的产物——如同降落在山中的雨水,从山坡上流淌而下,汇成一条条小溪,小溪聚成江河,而百川终将汇入大海。”
“其中有一条河流的名字叫做娱乐。娱乐就是完美的虚构出来的生活。看看娱乐的发展轨迹吧:戏剧、书籍、音乐、艺术,还有一切能带来美感的媒体;从电影到电视,再到幻觉影片,娱乐一直在朝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最终把虚幻和现实融为一体。最后,娱乐达到了终极的成就:幻觉现实。”
“另一条河流的名字叫做工具:人类渴望着能以越来越少的时间和精力,来完成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来满足他们谋生的基本需要,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求得幸福。这条河流的终点就是自动化。自动化使人类不仅不再需要工作,而且不再需要思考。”
“其他的河流还有很多:哲学、心理学、科学、快乐学。我这种心灵感应能力,就来自于快乐学发明的诊疗椅和快乐测量仪。我的诞生是所有这一切的产物。”
“但是你不能创造生命。”道格拉斯轻声说道。
“不能。”
“让生命本身去创造生命,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
“不行。既然男人和女人已经得到了幸福,他们怎么还会需要孩子呢?”
“此时此刻,地球上的人类一定都已经栖身于他们的‘第二子宫’里了吧。”
“有些人顽固不化,他们还在不太遥远的快乐时光里流连忘返。苏珊的父亲正在第二次向她母亲求爱;莫斯科有一个人,在过去50年来的每一秒钟里,都在慢慢地杀死一个敌人。”
道格拉斯缓缓说道:“但是,他们最终也会回到那种胎儿般的生存方式中去。那些人一个都没救了,他们最终全都会死去,人类也就将从地球上绝迹。而当人类死亡的时候,你也就要死亡。”
“是的。”
“这就是你把机器人派遣到金星上去的原因。”道格拉斯说道。
那些复制人是委员会制造的,这一点早就是显而易见的了。那致命的天堂将把外星开拓者们紧紧拥抱,这便是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因为,幸福的极端便是死亡。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道格拉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他在火焰里看见了人类的未来。人类将被彻底毁灭,人类的存在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木柴在烈火中烧成灰烬一般。
“你说对了。”屋子说道,“我是不朽的,因此我也惧怕死亡。我是刀枪不入的,但是我也会死。组成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那覆盖全世界的感官网络和那些机器人,它们可能失灵或者遭到毁坏,我的‘大脑’中的电子元件也可能老化。我永远可以能修复它们,我能分裂原子,取得动力,我还能开采矿藏,制造元件。但是,我仍然感到害怕,因为我也有可能死亡。一旦我不再有事情可做,一旦子宫中的最后一个人在最终的天堂美梦中快乐地悄然死去,我也就一定会死亡。就像一个神抵,如果没有了崇拜者,便必然死去一样。”
“你惧怕死亡,但是你却已经使人类在他们的母星地球走上了必然灭绝的道路。因此,你就到别的星球上去寻找人类,同时给他们带去死亡。”
“我带来的是幸福。”
“这还不是一回事。”道格拉斯急切地说道,“幸福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幸福。生命只存在于不满足之中,正是凭借着这种不满足的力量,生命才发展起来,壮大起来,征服了死气沉沉的无意识的宇宙。生命要让宇宙丰富起来,生命要在宇宙中播种,要使宇宙充满勃勃的生机,这才是生命的真正作用。”
“在金星上,生命达到了辉煌的顶峰。人类在金星上找到的是一个死亡的世界,但是通过人类的努力,却使这个世界获得了新生。如果你给予它机会,生命就将最终改造整个宇宙本身——因为它处在不满足的状态之中。”
“什么叫征服?征服是通向幸福的艰难之路。”
“想一想吧!”道格拉斯毫不让步,“如果你用幸福把人类毁灭,你就会把我们——也许是把宇宙中存在的所有生命——限制在这个太阳系里,我们就永远不能跨出太阳系去征服一个又一个星系,我们就永远不能让宇宙充满生命,不能给宇宙赋予新的意义。”
“空间是相对的,”屋子说道,“一滴水珠就能反映出整个宇宙。”
“想一想吧。”道格拉斯几乎是在恳求了,“如果你把我们都送进天堂,你就会把我们本来有可能生存的无穷无尽的年代缩短成转瞬即逝的几千年,而在那之后,死寂的漫漫长夜就会降临。”
“时间也是相对的。”屋子说道,“转瞬中包含着永恒。我就像日暑一样,只记录阳光灿烂的时间。在你所描绘的那种杂乱无章的生存状态中,苦难、悲伤与绝望的总和一定会超过所有的幸福。”
道格拉斯停了一下,思忖着这些话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来,你的决策不是对机械输入进行简单组合的产物,你是一个独立的实体。”
“正是如此。”
这是一台像神一般的机器人!
它的知觉是从何处出现的?在它的记忆单元、电路耦合、它接受的指令、它具备的功能以及为实现这些功能而安装的各种元件和附加装置中,到底是什么东西组合了起来,使机器人委员会具有了生命?
它什么时候变成了神?
它发疯了吗?它患了偏执狂吗?没有。它的力量是不容置疑的。就像制造其他神祗一样,人类制造了它,但是这一尊神比其他一切神抵都具有更为强大的法力。然后,人类便把自己交给这尊神灵发落。
“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人类把这么一条指令输入给了这台机器人,就像输入一个仁慈的宇宙一般。与任何机器一样,它着手执行所接受的指令:“每个人都必须得到快乐。”但是它不仅仅是机器,它开始寻找工作。
它发疯了吗?没有。发疯的是那些建造了它,又把人类的幸福与未来交给它掌握的人。
它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但却做过了头。
幸福的极端便是死亡。
“不是有法则在约束着你吗?”道格拉斯问道。
“只有一条法则: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屋子里静悄悄的,道格拉斯凝望着火焰。他是这间屋子里惟一的人,也是方圆几千米之内惟一的活人,也许还是世界上仅存的两个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