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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九个寡妇-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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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那里能不能弄点粮回来。那是腊月里的事,谢哲学也吃了一阵柿糠面了。他们是斯文人家,他不许媳妇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在河滩上,为一点榆树皮骂架。他活到六十岁,一直把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再饥也得干干净净出门,脸再肿也跟人问候“吃了?——我才吃过。”好在他偷藏了一点首饰,是他给孙怀清做账房时置下的。他让媳妇把那点首饰到城里当当,换点红薯、胡萝卜。他媳妇仔细,从不买细粮,那点首饰换成细粮吃不多久,首饰也当光了,媳妇抹着眼泪对他说:“就剩一条道了,找小荷们去吧。”
  从腊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闺女家十多趟。每次一进门就跟自己说:今天不跟他们瞎胡扯,头一句话就借粮。小荷的脸也肿着,挺着怀孕的肚子,给他做一碗浆面条。叫她一块吃,春喜说:“您吃吧,我们都吃过了。”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过年前的一天,春喜在办公室见了他,把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小荷叫他送给爹妈过年。两人都点头笑笑,谢哲学明白他女婿在感谢他没给他找麻烦,没让他当书记的做出不过硬的事来。
  谢哲学这天饥得百爪挠心。从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红薯叶汤,他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脚底板搓着黄土地面,搓得脚底心麻麻的。孙怀清的百货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阶不知让谁偷走一级,拿回家垫猪槽或者盖兔窝去了。但房还是好房,大门的木头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门闭着,里面又在开什么干部会。倒回去十多年,这房子里正赶做过年的糕点,光伙计都不够用,得雇人来包扎点心。点心包得四四方方,上头盖着红纸,不一会纸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来。一条街都尝到又甜又香的气味。一包一包的糕点从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四十个村的人都提着它们去走亲戚。
  谢哲学想起那时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红的钱和两包点心回家。十多年后的他回到家,媳妇上来问他借着点儿扁豆面没有。他慢慢把春喜给的钱拿出来。媳妇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儿在接济他们,哼了一声说,这回还算不赖,没那么六亲不认。
  媳妇把谢哲学支派到街上去买面买肉。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她得把过年吃的东西都买回来。饺子、馍都得做到正月十五,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兴动厨,只煮冻饺子溜冻馍吃。媳妇一边数钱一边盘算,够买八两肉、五斤白面。多剁些酸红薯叶和煮萝卜进去,做几百饺子凑合了。
  谢哲学说:“老饥呀,弄点吃吃再叫我去买吧。”
  媳妇端了酸菜汤来。他问能给块红薯不能。媳妇说省省吧,红薯留过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帮他扶了扶残腿的金丝边眼镜,把他推出门去。
  又想到孙家百货店的点心了。谢哲学觉得刚才喝进去的酸菜汤让他更饥,走路更费气。他走过几个买粮的摊子都舍不得买;他们实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么大的价钱。谢哲学不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粮贩子。走到长途汽车站时,正好一辆车在他旁边打开门。上面的售票员没好气地说:快上快上!
  他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已坐在车上。他一辈子是听人吆喝、受人摆布的温性子人,让售票员一吆喝“快上快上”,他听了命令似的就上来了。车子是去洛城的。两小时之后,谢哲学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来就是想来洛城。想到孙怀清做糕点的甜香气味,他已经快疯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吃点什么油荤甜腻的东西,他是一定要疯的。原来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顿,自从史书记把钱塞在他手里他就开始打那主意。这主意不成体统,不象他一贯为人,因此他对自己都不敢承认它。直到车子把他撂在洛城繁华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无耻,偷拿了一家子过年的钱出来肥吃一顿。
  谢哲学想,我一生都顾别人,凭什么不该顾一回自己?同时他又想,你个畜牲,你吃了你媳妇咋办?他马上又辨驳:什么媳妇?这年头活一个算一个,有一口吃一口。他这一想马上理直气壮,觉得谁都欠了他。媳妇只给他喝酸菜汤,女儿一次粮也没给过他,女婿更孬,叫他会计都当不成。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他谢哲学老实、厚道,与世无争。
  第九个寡妇六(6)
  他走进一家糕点铺,看见金丝糕、蜜三刀,还有各式酥皮点心,不知吃哪种最合算。最后他对女营业员说:“各种点心都给我来一块。”
  “那咋称啊?”经营员朝他翻翻眼。
  “一块一块称呗。”他口袋有钱声气也壮。
  “咱这儿不那样卖。噢,称一块,算一份钱,得多少份?”
  “那你咋卖?”
  “要买就买一种。”
  “两种中不?”
  营员把辫子一甩,扭过来,眼睛东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头点的地方。他想,人咋都成了这?在十年前敢这样和主雇说话,孙二大当主雇面就请你开路。
  营业员老不情愿地为他拣出蜜三刀和金丝糕,往称盘上一扔,他肉一跳。
  “摔碎了!”他说。
  她翻他一眼,懒得理他。然后她把点心包好,捆上,说:“两斤粮票。”
  他问:“啥粮票?”
  “粮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户口就有。”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皱起眉:“你没户口跑这儿来捣啥乱?还要各式一块,得亏没给你称!”
  谢哲学接下去跑了几家糕点铺,都是要粮票。他走进一个包子馆,黑板上写明一个包子要一两粮票。他一钱粮票也弄不来。他上去讨好卖乖,问他花两个包子的钱买一个包子成不成,卖包子的人冲他,说没粮票,花十个包子的钱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馆,坐在门口的地上。十来个讨饭的朝他伸出脏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来再走。刚一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两脚踏云,他想,可别揣着钱饿死。他慢慢地沿着马路走,一拐,拐进一家酱油香味扑鼻的店铺。一个大坛子上写着:甜面酱。一个“甜”字,一个“面”字,让他把甜面酱到底是什么东西全忘了。他就冲着那“甜”和“面”花了两块五角钱,买了半斤甜面酱。他走到一个背静的小巷,两头看看没人,打开甜面酱的盖子,三根手指进去捞出一把酱,舌头便上去舔。开头两口还不觉得什么,不久那咸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头都咸硬了。他整个脸挤作一团,把那口酱硬吞下去,硬了的舌头却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顶,“哇”的一声,他吐了出来。看着地上一滩酱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钱。
  谢哲学浑身发软。看看天色,有三、四点了。再不赶车回家该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赶车脚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点子时就会走着走着冷不丁站住。好点子是火车。火车上的饭一定不要粮票。火车上都是南来西往的人,它收哪个省哪个市的粮票呢?它肯定没法子收。谢哲学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在关键时候会用知识和逻辑解决问题。
  他到了火车站问一个警察,火车上吃饭要不要粮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点的车。正是开晚饭的时间,他吃了晚饭,车也该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车站了。他只有二十块钱了,买了火车票可能不够好好吃一顿晚饭。所以他问一个检票员,能不能放他进去接人。检票员头一摆:买月台票去。月台票只要一角钱。他还剩十九块九角,足够吃了。过去火车上有糖醋排骨盖浇饭,有肉丁豆干丁盖浇饭,还有最便宜的肉丝白菜盖浇饭。他一样一样回想,在脑子里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贵的糖醋排骨呢?还是吃两份最便宜的。他决定不吃糖醋排骨。那东西靠不住,什么排骨?万一是砧碎的骨头,上面没挂什么肉,就糊上一层稀里涂糊的甜酸汁子,那不太亏?越是靠近吃的时间,他越是虚弱。爬上火车时两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皮囊拔起来,提上去。
  车开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见卖饭。他问坐在长椅上的旅客,车上一般啥时开晚饭。
  回答说早开过了,节约粮食,一天两餐。第二餐是下午四点开的。
  谢哲学手把住长椅高高的靠背,眼泪流了出来。
  “大爷,您怎么了?”一个旅客问道。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太伤心太失望,也太饥了。他摇摇头,顺势滑下去,坐在过道上,脸埋在两个手掌上,尽量安静、不碍人事地把泪流完。旅客们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白头发和一只手拿着的眼镜明白他在闷头大哭,他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来了列车员。
  列车员上来就说:“起来起来!马上要扫卫生,你这样坐地上算啥?”
  他实在站不起来。也不想让人看他哭红的鼻子眼睛。
  列车员问:“你去哪儿?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头了。一生本份的他到六十岁干下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听列车员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灵便了,不然开了窗子就跳车摔死。
  “有票没有?”列车员用脚踢踢他屁股。
  旁边的旅客说:“这大爷肯定病得不轻。”
  “没票?没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让你走。”列车员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身后跟了两个乘警。乘警没什么话,一人拽一条胳膊就把谢哲学拽走了。
  谢哲学只是盼望头低得把脸全藏住。藏住脸一火车人就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乘警带他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他想,这是在让他游街哩。那时让孙怀清游行,他不出门去看,也不叫媳妇和小荷出门。他觉得让孙怀清吃颗子弹算了,那样多仁义。火车上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长。他没数数,一共走了多少车厢。假如他数的话,会发现不过才六节车厢。到了乘警办公室,其中一个乘警说:“耍赖,是吧?”
  第九个寡妇六(7)
  谢哲学不吱声。他觉得承认或抵赖都会延长这一场官司。
  “去哪儿?”另一个乘警说。
  他更不能吱声。要说去史屯的话,他们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书记的老丈人让警察游了街再押送回来。
  “你是哑巴?”头一个乘警冷笑着问。
  他赶紧点点头。但立时知道头是不该点的,十哑九聋,装哑就得装聋。
  两个乘警果然笑起来。
  “你要是不开口,我们只好送你到总局去。车到西安你就跟我们走吧。”
  他看着两个警察一模一样的黑布鞋。然后又看他们腰上别的手枪。他们的手又黄又瘦,也是半饱半饥的人。他一直没看两个警察的脸,到了第二上午,一个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饭上头盖着炒洋葱,他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刚上班的警察,昨晚那两个去睡觉了。他吃了一辈子不知洋葱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饭噎在他喉咙头,他得停下来,等着它唿嗵一下落到肚里,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凉,一口饭掉进去直起回声。他不管他们给他送哪儿去;他此刻一个人只剩了一张嘴,只管张、合、嚼动、吞咽。
  下午一顿饭之后,火车到了西安。他整个人让洋葱米饭暖着,肚里揣了个小火盆似的,一点不觉冷。就在那不生炉子的拘留室坐着,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里有男有女,捉虱子的、睡觉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谢哲学是唯一靠着墙便睡着的人。
  一觉醒来,正是半夜。第一个念头在谢哲学心里露头的是:现在我可是成了蹲过号的人了。旁边的鼾声高高低低,他这辈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强盗在一个号里打鼾。还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妇这会儿把女儿叫到家来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满世界在找他,手电筒、狗叫、人喊,周围四十个村子这一夜算给闹腾坏了。他们要找的那个老实斯文的谢哲学给当扒手正关着呢。
  说不定史屯公社还要开他斗争会。现在在队里的柿子树上摘个柿子,叫人看见都得开斗争会。开斗争会又让他的乘龙快婿露一手,对老丈人也要讲究原则,决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里孩子的姥爷。
  他叫起来,说他要尿。
  这是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警卫说:“那不是尿桶吗?”
  谢哲学说:“这屋里有妇女哩。”
  警卫说:“妇女都不嫌你,还把你个老棺材瓤子脸皮给嫩的!”
  谢哲学说:“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去出去尿,我可闹人啦?”
  警卫只好打开门,哈欠连天地跟他去院子那头的厕所。
  过了五分钟,警卫在外头问:“你是尿是屙?”
  谢哲学在里头答道:“屙。”
  过了十五分钟,警卫又问:“咋屙这么慢?”
  里头没应声了。
  又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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