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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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著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著站起身来,他搜寻著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著水,却睁著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著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著嘴,呆呆的望著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著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著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的!”那女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著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著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著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
“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样吃惊的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著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著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著他的后颈,听著海浪拍击著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著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水灵5/37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著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著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著:
“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著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线,毫无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著。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著,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著,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著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的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著,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的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睁大著那对带著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很对不起,”他由衷的说著。“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的注视著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著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采。她依旧穿著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动著。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仍然沉默著。“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开了口:
“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的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的说:
“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著沙子,文不对题的说: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的看著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著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著:“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哦。”他应著,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著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著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的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的抬起头来,满脸涌现著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著,带著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是的,我听到,”他热心的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海在说话。”“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的喊著。“他们还说我是傻瓜!”“哦,是吗?”江宇文望著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他们说我傻!”她低低的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她重新提起兴致来。“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她微侧著头,狂喜的凝视著他,眼里闪耀著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著,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的说:
“跟我来!”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随著她走去,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