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郎(上)-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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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迎宾仪式盛大而隆重,日本国的大使阿部安麻吕与大伴山守、副使藤原马养,以及留学生当中,在本国具有正式朝臣身分的阿倍仲麻吕与吉备真备等人,皆被赐予和他们在日本时所担任的官职相当的荣誉官衔。
由于明皇礼佛,因此学问僧玄防特别得到帝王的问候,并询问了佛法东传日本国的一些事情。
这是明皇继位七年以来,首次正式接见的日本遣唐使。
虽然先前也曾见过少数滞留长安的日本留学生和僧侣,但这还是唐明皇头一回在正式的迎宾场合中,见到日本派遣而来的使者们,因此感到相当新鲜。
由于来对朝堂上的使臣们个个都具有优雅的气质与风采,为此,明皇笑问:“日本国的人都如此进退有礼吗?”
佩带天皇所赐予、象征使节最高权力的节刀,大使阿部安麻吕恭敬地回答“为了表示对上国明皇的敬重,吾国天皇亲自挑选使臣,只有一流的人品才能有幸来对上国,以示对遣使来唐的重视。”
唐朝天子不以“天皇”称呼日本的国君,而称之以“王”。
在唐明皇心中,日本与新罗、渤海、鬼方等国一样,都只是遥远边疆的大唐藩属。既是藩属,当然不可能以“天皇”称之。大约在六十年前,发生在百济的白村江之役,大唐军队与新罗结盟,彻底打败了支持百济的日本,进而消灭了百济,使得日本终于体认到两国实力的悬殊,不再以“日出处天子”与“日没处天子”来看待两国君主的地位,从此遣使来唐。
尽管日本并不自认为是大唐藩属,但当大唐如此认为时,使者们也未加反驳,一切仍以两国和平往来与文化学习为要务。
端坐玉座之上,正值壮年的明皇一一端详着底下前来晋见的二十三名遣唐使,辽巡一遭后,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列,俯首视地不望天的一名戴冠少年身上。
少年站在使臣队伍后方,代表他的地位不高。
然而,跟其它使臣们比起来,他身量虽然因为年轻而不特别高大,但沉静的气质不似一般少年郎,有种沉着稳定的姿态。
根据通事舍人提供的名册,他应该是一名叫做“井上恭彦”的留学生,今年只有十五岁。
明皇好奇地眯起眼询问:“站在末列的那位少年,也是你们女王所亲自挑选的吗?”
没想到会被问话,井上恭彦赶紧回答道:“欧禀陛下,是的。”
“你不辞千里渡过恶海,来到我大唐帝国,可是有什么愿望想达成吗?”井上恭彦俯首答话。“回陛下,臣素来仰慕唐风。在日本,我们学习上国的文明,期许能改变旧有的制度,让人民过更好的生活,这是使者们所肩负的全日本国百姓与天皇的愿望。”
“你回答得很不错,少年。但是,这其中没有你个人的心愿吗?”
“回陛下,有的。”在明皇与众臣注目的目光下,井上恭彦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祝晶那双宝石般灿烂的笑眼,他微微笑说:“臣希望能在上国结识知己的朋友;向高明的老师学习;看遍普天之下最繁华的文明;不虚此生。”
他的回答让明皇笑了。“好个不虚此生。”明皇转向日本国大使们道:“连一个留学生都如此谦和有礼,可见日本确实是个君子国呢。”
明皇心情颇佳,是以后来日本大使所提出的几个请求,包括让前一批在长安学成的留学生还蕃回国,以及允许遣唐使们能在长安城里自由购物,诸如书籍、器皿…在城内自由活动,安排留学生进入国子监就学等,明皇都一一允许了。
稍后,在赐宴的大殿中欣赏着宫廷精致的乐舞、饮酒,叩尝佳肴,与大唐朝臣们畅谈两国往来历史与交流的场合中,井上恭彦怀着期待的心情,惦记着要将祝晶的笛子还给他。时间在三月底,花还未谢尽。而终于,可以相见了。
第二章昔时约定
“爹啊,你没骗我?”吃晚饭时,吕祝晶停下夹菜的动作,眼睛睁得老大地瞪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的弘文馆校书郎吕颂宝。
“我骗你作哈,傻祝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日本国使者什么时候可以离开皇城吗?我今天从文馆回来时,亲耳听见内朝那些官员说的呢。”吕颂宝一边吞着饭菜一边说话,差点没噎到,咳了咳,赶紧先将嘴里食物咽下。
“是这样子……”吕祝晶搁下碗筷,满脸欣喜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当下他开心得连饭都吃不下,倏地站起来,想冲到门口看看有没有人来拜访。但一想到夜禁后各坊门早已关闭,而此时此刻,恭彦或许正在宫里接受帝王的召见呢。
唉,傻气什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入座,拿起饭碗准备扒饭,这才留意到两双直勾勾盯着他瞧的眼睛。被瞧得颇不自在,吕祝晶假意地咳了两声。“咳,做什么这样看我?”小春满嘴食物,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回话。
倒是吕颂宝若有所思地看着祝晶,问道:“祝儿,你多大年纪了?”
吕祝晶怔了半晌。“啊,我几岁你不知道?你犯胡涂了呀,爹。”
吕颂宝看着祝晶酣红的脸颊和晶亮的眼眸,略略皱起一对长眉。“当然不是。我是以为你……”欲言又止的,颇不像平时的九品郎吕校书。
吕祝晶当然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他眯起眼。“你想说什么啊?爹。”
吕颂宝嘴唇动了半晌,却没发出声音,支吾半晌,最终还是闭起了嘴。
吕祝晶模糊辨识出几个嘴形,状似“……不中留”一类的。他蹙起眉,表情与吕颂宝如出一辙。“你在想什么啊?爹。”
小春呆傻地看着主子爷与小公子各怀心事、各自否认的微妙表情,不禁跟着困惑起来。“你们在说什么啊?小春怎么都听不懂?”呜,不要排挤她嘛。
“没事没事。”吕颂宝抿了抿嘴,往盘中夹肉夹菜给小春。“来,多吃一点啊,丫头。”吕颂宝有意粉饰太平的语调,让吕祝晶有点气恼地撇嘴道:“本来就没事。”爹在想什么啊,真搞不懂。尽管如此,可为什么爹那种对某事有意逃避的态度,会让他觉得有点火大?
吕祝晶坐在板凳上,看着雇用邻居大婶帮忙烹煮的晚餐,又看了看表情颇为奇怪的爹,觉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再接着他想到,会不会是因为突然想起了娘,所以爹才那样怪里怪气的?
娘过世五年多了,虽然爹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但他其实是清楚的;诚如他自己会时常想起娘一样,爹也会在以为没人瞧见的时候,偷偷地哭泣啊。尤其爹以前又常说,他长得很像娘……
是为了这缘故吗?吕祝晶看着一味装傻的爹与本就很傻的小春,眼神不自觉柔软起来。算了,还是别问了。
他低头扒饭,一起装傻。
因此他没瞧见吕校书偶尔投来的目光,是那么地五味杂陈。
吕校书心想:祝儿这孩子…是不是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鼓声三千响,城门启,坊门开。天色刚亮,吕家大门便已开启。吕颂宝在朝中并未担任要职,不须每日早起参加早朝。
但是弘文馆校书工作繁琐杂芜,除了点校图书之外,遇有国家礼制上的疑难时,还得不时提供天子及官员们咨询。
家中没有饲养私马,若想赶上时间进城,就必须搭乘同僚的马车一起入皇城工作,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很早便出门。
只是没想到,他才打开大门,就见到一名俊朗英挺的少年对他弯腰行礼问早。
“吕大人,您早,我是日本国的留学生井上恭彦,来拜访祝晶。”
吕家虽然清贫,但好歹仍是官宅,大门的装饰与门柱的形制仍与一般民宅的乌漆窄门略有不同。
井上恭彦虽然才入城没多久,但凭着敏锐的观察,得知了吕家的官家背景。为此,他有一点讶异,因为吕祝晶从来没提过他官家子弟的身分。
不用多作介绍,吕颂宝也早猜出少年是何许人。
打从半年前祝儿刚跟着他舅舅回长安后,他就不断从那孩子口中听见有关这少年的种种事迹。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一个眉目清朗、眼神淡定的少年。
考虑着要以什么方式来对待这名少年,好半晌,他拉开大门道:“总算是见到你了,井上恭彦。我家祝儿常提起你。”少年闻言,笑了。那微笑,不晓得为何,竟使吕颂宝稍稍放心了些。
“让你见祝儿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的,吕大人。”恭彦回应道。
“你是个留学生,总有一天,你会返回你本国的吧。”
这不是个问句,因此恭彦有耐性地等待吕颂宝继续问。
“如果那时候,祝儿因为你的离开而伤心的话,你会怎么做?”
吕颂宝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有着怎样的古道热肠,也因此,他必须先问清楚。
恭彦没有想到吕颂宝会这么问。尽管总有一天他会回国,但那是好久以后的事,短时间内是不会发生的,他才刚来到长安啊。
然而眼前这位长者问得那样严肃、认真,让他也不得不仔细思索这个问题。
沉吟好半晌,井上恭彦才缓缓回答:“我想,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在多年后,祝晶与我已成为生死莫逆的知交吧……考虑到我跟祝晶一见投缘,那确实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
在吕颂宝静待的目光下,他谨慎地道:“然而,我能够因为未来一定会面临的离别,而果决地切断这份联系吗?我应该为了将来分别时的痛苦,而拒绝一份在我有生之年所可能拥有的、最为珍贵的友情吗?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我想,不仅祝晶不会原谅我,甚至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为此,他歉疚地向吕校书诚心拱手道:“恭彦在此,为我将来可能会带来的不便深感抱歉;但我不能主动放弃跟祝晶的这段交情,我们已经是朋友。”
他的答复使见过太多人生风浪的吕校书也为之诧异。
如此坚定啊……
短暂沉默之后,吕校书总算露出微笑。他笑的时候,是先从眼角拉开一个弯曲的弧度,接着整张脸透出笑意。有点像祝晶。
”
祝儿有一双好眼睛,不是吗?”他说着,忍不住又笑着喃喃起来。
“嗳,我不是早知道的吗?哈,真像个傻瓜似的……”这些话都停在喉咙深处,门前的少年并未听得真切。
拍了拍自个儿后脑勺,吕校书和蔼地看着井上恭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祝儿等你很久了呢。看到你来了,一定很高兴。”眼尖地看到恭彦握在手中的短笛,颇为眼熟,不觉出声:“咦!那笛子……”恭彦怔了一下。“笛子吗?是祝晶寄放在我这里的。”沉吟半晌,吕校书道:“很高兴你妥善地收藏着。那笛子对祝晶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我想也是。所以想赶紧拿来还给他。”
“他有告诉你那是谁留给他的吗?”吕校书好奇地问。
恭彦摇头,想等吕校书告诉他。
但吕校书只是拍了自己额头一下,笑道:“嗳,时候不早了,我得出门了。”
同僚的马车可能在坊门前等得不耐烦了呢,得赶紧去搭车才行,晚了就得走路了。
“爹,你怎么还没出门?在跟谁说话呀……”睡眼惺忪的吕祝晶小手揉着眼,受困地从内室走了出来,纳闷爹怎么还在家里。
打了个大大呵欠的同时所挤出的两滴泪水,让他眼神恢复了清明。睁眼往家门口一看,嘴巴顿时合不拢了。“啊……”
吕校书回头和吕祝晶打了个招呼。“祝儿,爹出门喽,邻家大婶煮了粥在炉子上,饿了自己添来吃呀…”吕祝晶已经听不见父亲出门前说了什么,他披散着一头及肩的乌发站在自家门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将目光锁在家门前的他身上。
他来了。先前觉得一直盼不到的……突然间,他人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而他却脑袋空白,瞬间便将之前预先拟好的想讲的话,全忘了。
井上恭彦看着吕祝晶脸上闪现过的种种表情变化,私下解读那些表情的意义,而后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如果他没有会错意的话,祝晶应该是在说:我是在作梦吧?如果这是梦的话,那大概是因为我想这个人想到疯了。所以,我要不要回头再睡它一觉?
在吕祝晶决定回头再去睡一觉,好确定自己不是作梦之前,井上恭彦咧嘴笑说:“祝晶,带我去看花吧。”
不是梦!吕祝晶扑上前环抱住少年的腰,笑意浓浓的眼角挤出了快乐的眼泪。“是有点晚了,可总算、总算还不太迟。”
这一年,他十岁,他十五,还不太明白,何以才相识不久的一段友情,怎会滋长得如此迅速?
尔后祝晶回想起这段的日子,怀疑是因为在他们第一次分别之后,他便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必定是等待,让他的感情沉淀到心底深处,这段友情才会变得如此深刻。不然,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就是你吗?”一个稚嫩的嗓音在吕祝晶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