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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怨女-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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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有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呃!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

可会是房地契?呃!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得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样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暗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堆着一大叠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天看电影总拿一大叠,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些都是人教的,真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你到哪儿去了?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没到哪儿去,无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你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嘛?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你哪来的钱?说,哪来的钱?得冲口而出:三叔借给我的。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

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借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的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

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遵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人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爹,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嘴这么大,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一口气吸到底,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没有。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他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

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什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难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分,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出现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那天大爷去了没有?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马靖方没去?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呒!小报上照这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没看见。〃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那个花法——!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小丰要出洋了,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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