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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血色码头-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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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的四月,对于马有义来说,是一个值得永生怀念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到来的时候,水旱码头碛口撤镇设市,该市及市辖七村,含西山、西头、贾家峪、寨子山、寨子坪、侯台镇、樊家沟,划归离石县管。而冯家会设乡、下属高家坪以北六村划归临南县(临县一分为二)二区管。马有义被上级任命为中共离石县碛口市市委书记兼临南县二区区委书记。

权倾一方的马有义那天中午多喝了两盅酒,走出天成居时他有点晕晕乎乎。他站在前后街接界的拐角上犯开了迷瞪,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想回设在黑龙庙下院的办公室,还是要到自己临时租住的“家”去。迷瞪了半天,最后朝着当铺巷那边走去。那里是原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的小妾古翠翠的住屋所在地。

这些日子,那个屋子和屋子里的女人总是一次次出现在马有义的脑海中。马有义一次次挥手想把那屋那女人赶开,那屋那女人却还是死皮癞脸地朝着他的脑海里钻。现在,马有义一边晕晕乎乎朝着那边走,一边饶有兴味地回忆着自己上次走进那屋的情景。

那是儿童团游斗贺芸、杨巨诚、李子俊和程珂等几个“反革命”的当天夜里。那是一个雨后初霁的夜晚。满天的星星繁密而馨香。从老河那边吹来的夜风也是馨香的,夹杂着些许河泥水草的腥涩,还有河岸上星星般繁密的野花的清芬。

那时,马有义刚从《晋绥日报》上读了女记者采写的关于他的报道,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在醉酒般的兴奋中。

古翠翠的屋子门窗都是新割的,散发着红松木的芳香。

记得那一扇厚重的门是被他一脚踹开的。他一脚踏进门里,随手便将那门从里面闩死了。他瞪着血红的两眼看着一脸惶恐的古翠翠冷笑一声:“古翠翠,现在甚时分了?”

古翠翠不说话,惶急地朝着屋门溜了一眼。

马有义冷冷问:“贺芸哪里去了?”古翠翠说:“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马有义道:“好啊!一会儿回来好!古翠翠,你知道我半夜三更来你屋做甚?”古翠翠好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粉嫩饱满的嘴唇嚅嚅着,不吭声。马有义道:“我来见识一下美人计是怎个滋味。”古翠翠说:“马政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马有义道:“说得轻巧!你和贺芸设计害人时,多猖狂啊!”古翠翠嘴一撇,哭了,说:“马政委,要打要骂随您……”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在你眼里,共产党是随便骂人打人的?不!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要用无产阶级思想改造你!改造,你明白吗?”古翠翠惶惶地点着头,说:“马政委,怎么个改,怎么个造,我听您的。”马有义沉着脸道:“这么多年来,你古翠翠同国民党反动派感情多深呀!深得黑地白日长一搭掰不开啊!怎么个改,怎么个造,你自己想想吧。”

古翠翠沏了一杯茶,双手捧了递给马有义,马有义接茶时,顺手捏住了古翠翠的手。

令马有义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那女人在扭捏了片刻后,竟半推半就地朝着他靠了过来。当他的大手摸向她的身子时,她竟惶急得如同一只发情的母兽,一边动手为他宽衣解带,一边哼哼唧唧说:我恨国民党呀,我恨,我恨,我恨!我爱共产党呀,我爱,我爱,我爱!那时,马有义突然觉得一阵反胃,眼面前就有程璐横眉立目的面影闪现出来。他挣脱那女人的纠缠,他走出了那间屋。

春夏之交的午后,太阳热辣辣晒得人浑身疲软。碛口街头行人稀少,小摊贩们连人带生意都移到了背阴的墙根下。男人们十有八九大敞着怀,甚至搂起衣襟有一下没一下地煽风取凉,或者干脆轮流跑老河湾去让凉风吹着,再往昏昏欲睡的头上撩些水,彼此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再逍遥散淡地返回来……反正这阵儿生意也不多,两个三个摊子有一人看照就行。

马有义串墙根下的背阴处三绕两绕就到了古翠翠的屋前。他前后左右看看,见没闲杂人等往这边看,就闪身进了屋门。

古翠翠吃过饭正躺在炕上歇息,见马有义进屋就拧转身子向了墙里。马有义见古翠翠不理自己,心里反倒火烧火燎地猴急起来。他返身闩好门,就在古翠翠身边躺下了。古翠翠屋子的后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户,是为通风采光用的。马有义朝那窗户瞅瞅,瞅见了一片牡丹似的云朵。马有义舒服地抻抻腰,在古翠翠屁股蛋子上捏了一把,脸上却满是古怪的严肃,道:“两副担子一肩挑,好累人啊!”古翠翠仍是噘着个嘴说:“政委变大书记了,还是双料的大书记,还能不累?”

马有义半闭着眼觑定古翠翠。这女人皮肤白里透红,五官小巧玲珑,一头又黑又密的长发披在瘦削的肩上。身材高挑,浑身上下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看她一眼,连得道的高僧怕也得心猿意马。咳,只可惜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化。她若要喝上程璐一半的墨水,怕也得和程璐平起平坐了。一想到程璐,马有义禁不住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的一只手便很不争气地捏在了古翠翠的尻蛋上。古翠翠推他一把说:“离我们远点……”马有义道:“我想改造你啊!”古翠翠说:“你有‘造’人的心,没有‘造’人的胆,我哪能‘改’得好!”马有义不吭声,一只手只在女人的身上游走着,另一只手捏捏古翠翠好看的小鼻子,道:“我怕中了你的美人计啊。”

二人正调笑着,猛然间听得一声吆喝:“马大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有义循声看去,古翠翠屋子的后窗上嵌着盛家小爷盛慧长的小脑袋。那小脑袋由一条长长的脖子擎着,直朝屋里挤。

原来那盛慧长瞅太阳晒得正艳时,上山逮蚂蚱。本来,那蚂蚱是在五黄六月天才会有的,可不知今年是怎回事,谷雨刚过山上就能听到它们的欢叫声了。这不,盛慧长上山不久,果然就逮了一只“铁将军”。他用一棵青蒿苗子“囚”着那黑如点漆、壮得像只插翅虎似的家伙,抄近路往碛口街跑。碛口街上近日已经有人卖麦秸编的小笼子了,他想买一个装进去再提溜着回家。

这近路正好从古翠翠后窗前过。

也是合该有事。当盛慧长擎着那青蒿苗子走到古翠翠后窗前时,那“铁将军”突然蹬动后腿猛一下跳到了窗根下的一株沙蓬上。盛慧长手忙脚乱爬上窗前……

盛慧长不明白屋里这两人是在干甚。一见马有义,他便想起这人曾许他做“红演员”的事。前两日听说市政府正在组建文工团,李家山有不少年轻人就被动员参加了,连陈老三的儿子陈狗蛋也牛皮烘烘到处夸耀:他被吸收进了文工团的“革命队伍”。盛慧长坐在西湾村口上,专等市里来人“动员”他,可等来等去硬是没有人来。他着急了,一次次到市政府找马有义,却没找上。就在今儿上午,他还又跑一趟,结果还是没找着。没想到姓马的他却在这里窝着。盛慧长这时看见马有义的一只爪子在古翠翠的“瓜瓣儿”(方言,屁股蛋)上捏捏揣揣,便不由想起“咳咳旦”唱的一出小花戏来。盛慧长隔着窗口叫道:好你个马大嘴!咱要参加革命队伍找不着你,你却在这里唱《偷南瓜》呀!

盛慧长一头说,一头学着“咳咳旦”的腔调哼哼呀呀唱道:

啊,好大的南瓜呀!

一颗颗好像那碌碡滚翻,

红的红绿的绿煞是好看。

这一颗白得来粉粉嫩,

那一颗紫得来俏俏蓝。

瓣儿大沟儿深好不爽眼,

如同那新媳妇的瓜儿想想也嘴馋……

马有义见是蛇丝二吊子,笑了。笑着溜下炕说:“你……懂个什么新媳妇旧媳妇的!我正在办公事,快……玩你的去!”

马有义一头说,一头趿了鞋子开门走出屋去。

马有义绝口不提“红演员”的事,顾自扬长而去,把个盛慧长气得实在够戗。盛慧长愣怔半晌再看沙蓬上时,他那千辛万苦逮着的“铁将军”早已不知去向了。这一下,盛家小爷盛慧长更是气上加气了。

盛慧长呜呜哭着朝家走,刚转上中街,迎面碰上了程璐。她刚到市委找马有义研究工作来着,自然是没有找上。这时一见盛慧长,就问:“二吊子,这是怎了?”盛慧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马大嘴,狗日的马大嘴!”“你见马书记了?”程璐连忙问,“他在哪里?”“马大嘴,狗日的马大嘴!”盛慧长说,“他……他在和古翠翠唱《偷南瓜》哩。”程璐一把拉住盛慧长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程璐耳朵眼里早就听到些马有义和古翠翠的闲言了,现在见二吊子都这么说,心中不由打个圪愣,便想刨根问底。

谁知就在这时,马有义从街那边走过来了。一见盛慧长同程璐在一起,愣怔了一下,随即笑着对盛慧长说:“啊呀,慧长同志,我正到处找你哩,快到文工团报到吧。你不是早想当红演员了?你的崇高理想今天就可以实现了。”

那盛家小爷盛慧长一听马有义称自己为“慧长同志”,还说让他立马去文工团报到,满肚子的不高兴早飞爪哇国去了,转身就跑。

程璐看着盛慧长像小狗一样远去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对马有义说:“想用小恩小惠揿住别人的嘴是不是?”马有义凛然道:“这话从何说起!革命者光明磊落……”程璐冷笑道:“马书记看没看过咳咳旦唱的《偷南瓜》?那戏可是有点色情的。”马有义道:“你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还能顾上看那戏!”程璐疑疑惑惑看着马有义,顿顿,说:“我怎听说,马书记今天是在百忙中抽空去古翠翠屋里唱《偷南瓜》哩?”马有义一脸正气道:“倒偷北瓜哩!贺芸的许多问题至今没搞清是不是?古翠翠是第一知情人是不是?我是去过两次她屋,可那是工作。是工作!你懂不懂?”程璐说:“怎么?与知情人接触,还非书记亲自出面,还非去她屋?”马有义道:“我倒是让她找你谈哩,可人家非直接找我不可,还提出不到区委会去。难道让我把她带我家去?你这位同志呀!’

马有义说着,口气变得半像戏谑了。

程璐半信半疑地看着马有义,语气终于和缓了下来,说:“中央首长一再强调,我们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目的只有一个:再促团结,一致抗日。如果变成了抢夺他们的小老婆……”“我的姑奶奶,打住!就此打住!”马有义依旧用戏谑的口吻道,“闺女家家的,操心太多了,脸上会生皱皱的。”

马有义边说,边适时撤退。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程璐明澈纯净的眸子里,闪动着率真的光芒。马有义的酒意全醒了,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些隐隐作疼起来。他感觉那隐隐的痛感正一丝丝化作脉络清晰的悔意:后悔这些天来不该老是思谋古翠翠这女人。其实,在马有义的情感世界里,至今没有一个女人像程璐这么强烈地打动过他。古翠翠算什么?马有义一开始很清楚,他不过想报一箭之仇罢了。可现在,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狐狸精似的女人?真是活见鬼呀!可是,马有义突然又有些愤愤不平了:你程璐是一条不上套的驴呀!我对你的好你心里清楚吧?可你居然敢打我一个耳光!一想到此,马有义的左边脸颊就有些火辣辣的疼。那是去年秋天反扫荡结束后游击队休整期间发生的事。多日未见程璐的马有义想她呀。那一天晚上两人相跟着爬上卧虎山。在黑龙庙背后的草坡上,她脚下打了个滑,马有义趁着扶她的机会将她扳倒压进了草窝里。马有义毫不迟疑地将他那混合了浓烈烟草味的大嘴揿到了她那花苞似的嘴唇上。程璐愣怔了一下,随即陶醉地回应了他。可是,当马有义的大手果断地将她的裤带揪脱时,她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以后,二人便形同陌路了。不过,这事程璐好像从未向人说起过,包括程家、盛家的人。有那么几次,马有义曾反复问盛家那个二吊子一句话:你小姨骂我了吗?二吊子说他“心里有鬼”“肯定没干好事”,这倒真让他说中了。可是,“没干好事”,难道就是干了坏事不成!自古大才者必有大“欲”。假若我马有义生来无“欲”,说不定倒真是窝囊废一个,你爱?马有义突然又想起水旱码头碛口流行上千年的一句俗语来:母狗不绕尻子,伢狗会上?说不定你那脚下一滑,原本就是装出来的,是故意绕尻子给我看哩。我为甚不上?马有义便又有些愤愤不平了。既然你逗起我的“火”来却又不让我“上”,为甚又要为古翠翠的事眼气?马有义一边寻思一边朝着区委会走,心里不由为“眼气”这两个字的贴切叫起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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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璐真是为马有义同古翠翠的“好”眼气吗?这阵阵程璐自己都有点儿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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