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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血色码头-第26章

小说: 血色码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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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京咯咯笑得都岔气了,说:“你凭甚接客?啊呀呀,大家听听,二吊子说他三岁就接客了。”她面朝满街的游人,把“接客”二字说得怪声怪气,末了将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到慧长胯裆间摸了一把,叫道:“啊呀,你就凭这麦秸炮大的小鸡鸡接客呀?接的是女客吗?”

满街的人都朝着慧长笑。

那时,盛慧长看见璐璐小姨出现在了街头。他便扔下小南京再不理会。

他看见,小姨璐璐悠悠摆摆地朝前走着。四周有无数双眼睛朝着她看。盛慧长真想让她朝自家笑笑,可她没有笑。盛慧长真想让她摸摸他头顶的朝天辫儿,可她没有摸。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或者根本就不想看见他。盛慧长急了,正要朝着她大喊大叫,忽见马有义从街的那边过来了。盛慧长看见,马有义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断定,马有义是在追撵璐璐小姨。

盛慧长返转身来等着他。马有义走过来了,依旧是一边朝前挪动着脚步,一边踮起足尖朝前看。盛慧长凑到马有义身边大叫一声:“呔!当心黑老鸹叼走你的眼珠子!”马有义一怔,说:“啊!是你呀?我在执勤,做庙会保卫哩。”盛慧长说:“狗屁的蛋!你在追我小姨。”马有义伸手摸摸慧长的朝天辫,说:“慧长,真聪明!”

他没有叫我“二吊子”,这是真的吗?马有义真的没叫我“二吊子”?盛慧长心里想着马有义这人或许并不坏或许也是个“稀巴巴烂的好人”,嘴里却还是学着“张公道”的腔调说:“狗屁的蛋!”“狗屁的蛋?”马有义学着盛慧长的腔调重复一遍“狗屁的蛋”,问:“这是哪本戏里的词儿呀?”慧长说:“嘁!连《女起解》都不知道啊?”“啊呀,了不起!”马有义道,“盛慧长,你是个人才呀!将来我要推荐你当个红演员,为革命演戏,你说好呀不好?”慧长当即高兴得两眼放光,说:“为革命演戏,好!”马有义道:“好呀,有志气!现在我就给你布置一项革命任务:去给你小姨送个字条!”

马有义递给盛慧长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儿。盛慧长不认得马有义写的那是些甚的字儿,忽然就想起他朝他说过的“我想日你小姨”的话。他想这些字儿肯定也不是好话,就想拒绝他,可是一想到马有义叫自家“盛慧长”的庄重口气,一想到马有义要推荐自家做“红演员”的许诺,他就没有再骂他“狗屁的蛋”。

黑龙庙上开台的锣鼓敲响了,盛慧长扔下马有义就跑。进得山门,直奔西廊子,却未见着他娘,连先前安置下的凳子也不见了。他抻着脖子满戏场睃巡,却见他娘姣姣已稳坐在东廊子,正朝他招手呢。盛慧长三蹦两跳窜上了东廊子,见爹和爷爷、“牛牛”,还有寨子山姑姑、姑父、程珂小姨、程环伯伯他们也都坐在那里。哮天犬卧在爹的脚下。盛慧长对娘说:“马有义叫我盛慧长呢。”又说:“马有义许我当红演员呢。”又说:“马有义派我给璐璐小姨送纸条呢。”众人的心都已跑到了台上,谁也没听他的,只有哮天犬朝他摇了摇尾巴。盛慧长骂声“狗屁的蛋”,也看戏了。

正本开演前,先来了“三出”还愿戏,听说是为河工们唱的。只见二道幕前走出一老二少三个鼻梁上抹了白粉、画了红嘴岔的三花脸来。头一个挤眉弄眼道:节节高,节节高,节节高上架金桥。有人要把金桥过,不知金桥牢不牢。二一个拿腔弄调说:远远瞭见一片天,一块石板盖得圆。有人要从石板过,不是佛来也是仙。三一个手舞足蹈念:远远望见一条沟,沟沟里头尽石头。不是老子腿功好,差点碰了脚趾头。三人各各念罢,唢呐“呜儿哇”“呜儿哇”一阵吹打,这“三出”愿戏就算演完了。盛慧长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挺滑稽,脱口朝台上叫道:你们日哄黑龙爷……口被娘捂住了。

“咳咳旦”并没有演《女起解》。

那戏叫《梦天堂》,盛慧长听大人们说是璐璐小姨帮团上新编的。说的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五六口人的家户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只剩下女人和一双残废儿女相依为命。夜里,女人一睡下就梦了一个梦。于是后面的戏说的都是这个梦。女人在引路菩萨的指点下,带着两个伤残的孩儿,要往天堂去,因为据说那里是唯一可找到太平安乐的地方。母子三人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前面满眼金碧辉煌,处处玉树生烟,仙乐阵阵随风飘,异香缕缕扑鼻来。忽一座巍峨的门楼出现在女人面前,上书“天门”二字。看来真是天堂到了。女人高兴得手舞足蹈,拖着一双伤残儿女就要往进闯。这时,门楼一侧突然闪出一个凶神恶煞来,朝着母子三人喝道:

且慢!我乃护法天神是也!汝等凡人欲要进入天堂,必得闯过九重天门!

接着唱:

天堂有门共九重,

重重有俺守门的神。

头重门割汝一只耳,

单留一只聆天音。

二重门毁汝一只眼,

单留一只赏天景。

三重门削汝一只手,

单留一只扫天庭。

四重门砍汝一只脚,

单留一只事天尊。

五重门剖汝半个鼻,

单留半个嗅天芬。

六重门刈汝一条眉,

单留一条饰天容。

七重门劈汝半个头,

单留半个悟天运。

八重门剜汝半颗心,

单留半颗感天恩。

九重门上用宫刑,

天堂最赏识叫“太监”的人。

“咳咳旦”扮演两个伤残孩儿的娘,这时唱道:

呀呀喂!

都说是天堂有福尽人享,

却原来也是个大屠场。

俺母子千辛万苦

死里逃生好不恓惶,

怎甘心任人拨弄任人宰割

血火里逃出血火里亡!

……

“咳咳旦”唱得哀婉凄切,荡气回肠,盛慧长不由拍了几下巴掌。正要再拍响亮些,忽听戏场后面有人厉声吆喝道:

“停演,停演!这是诽谤当局,搞赤化宣传……”

众人回头朝后看去,见是三区区长贺芸。

“咳咳旦”在台上僵住了。台下乱作一团。

这时,盛家府上跑腿儿的慌慌失失跑进廊芜,在盛如荣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盛如荣神色大变,拉了儿子盛克俭匆匆离去了。

盛慧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戏台上时,“咳咳旦”已变成了贺区长。

33

河田是日本横滨人,但出生在中国上海。他的父亲当年在上海做棉纱生意,母亲也随住上海。河田在上海一直待到大学毕业,才回到日本。三十五岁前他子承父业,也做棉纱生意。三十五岁那年,他被征调入伍,来到中国。先在东北,后来华北,一直干“特高课”。去年日军西略山西,他受派来到离石,在松井司令长官手下做“特别行动队”少佐副队长。因为曾是商人,故松井常派他扮作商人周旋于中国商界,为日军筹措各种物资。名为做生意,实为讹诈罢了。最近,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要求离石驻军在半年内筹集粮食一百万担、食油五十万斤、药材三到四万斤,为日军下一步更大的军事行动作好后勤准备。

松井对河田说:“这批物资至少有三分之一需在碛口搞定,从现在起,河田君,这是您的任务了。当然,这生意不费一枪一弹做成最好,如需军事上的配合,您开口就是。”河田面露难色,说:“这数量是不是太大了点?”松井脸沉下来了,道:“河田君,这是圣战的需要!”河田“咔嚓”一个立正,说:“哈依!”但随即又说:“以生意论,这是需要很大一笔钱的。”松井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道:“听说碛口流传着一段顺口溜:碛口是个金盆子,家家户户有银子。一家没银子,码头上扫它几盆子。河田君,你是一个中国通,难道不明白这顺口溜的含义?”

河田无话可说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此次碛口之行,要带着他的女儿河田秀子。

河田秀子,帝国军医大学毕业,现在也在离石,是随军医院见习医生。

河田扮作行商模样,携女儿突然出现在三槐堂。

河田对女儿说:“你要记住,从现在起,你是商人河田的女儿,年轻的建筑学家,慕名到碛口考察古建筑的。你要在三槐堂住上一段,摸清盛家银窖位置。碛口还有李家、程家。你可以以盛家为立足点,设法将李、程两家的底细也摸清。你可明白,这对帝国,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是意义重大的一件好事?”秀子看着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是医生,我只知道看病救人。”

河田的眉头皱起来了,打断女儿的话,厉声道:“河田秀子,你是医生,但首先是大日本帝国军人。”

秀子沉默了。眸子中有泪光闪烁。半晌,声音低低地接着她先前的话说:“而且,我好像觉得这事有点,有点……”秀子顿顿,琢磨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准确表达她对这件事看法的词:鼠窃狗偷。她说,“我好像觉得这事并非您说的‘一件好事’,而有点近似‘鼠窃狗偷’。无论对帝国,还是对我们河田家族,都有点丢脸……”

河田恼怒了,喝道:“住嘴!你明白你现在是在同谁说话吗?站在你面前的是你父亲,但首先是河田少佐,是带你去执行松井司令长官命令的长官。命令,你懂不懂?”

“哈依!”河田秀子无话可说了,按操典要求咔嚓一个立正。

就为出发前的这段对话,父女俩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进了三槐堂,站在盛府五脊六兽、接屋连宇的建筑群前,气氛才在秀子的一声感叹中活跃起来。

待月庐的护院一眼就认出,河田就是去冬造访过盛府的那个日本商人。他听说大少爷克俭曾去离石找过他,发现他并非真的商人,而是个货真价实的鬼子。护院忐忑不安地站在大门口,隔着门缝面对河田,不知道现在他该不该礼待这个人。

河田好像看出了这男仆的心事,彬彬有礼地鞠躬道:“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站在门外等盛掌柜回来吧。”

护院不说话,他在用心打量这父女俩。说真的,平日里盛府人来人往,偶然来三个两个外国人,也是有的事,所以上一回并没有怎么在意他。现在,护院看见:眼前这个鬼子不过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人长的细瘦白净,说起中国话来,俨然一个学校的教书先生。而站在他背后的那个姑娘,长得可真够秀气的,都能赶得上璐璐了。就在他的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时候,那鬼子又朝他鞠了一躬,说:“小女秀子慕名前来拜访盛府,请多多关照。”那秀子这时也朝他鞠躬致意,说:“给您添麻烦了。”护院有点疑惑了,他怎么也看不出如此优雅的一对人儿会是鬼子!护院不忍心让河田父女站门外了。他想,盛府向来好客,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便是他二人真是鬼子,谅他们也不敢即刻行凶杀人。何况我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怕了他们不成!那护院这么一想,就躬身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盛如荣和克俭回到三槐堂时,几个没去看戏的本家孩儿正围在客厅门口看热闹。河田父女掏出一些糖果来散发给孩儿们。盛克俭离老远看了河田一眼,悄声对父亲和伯父说:“没错,就是他,鬼子兵,还是个当官的。”盛如荣不动声色地朝前挪移着脚步。这时他听得一个孩儿问河田:“你是鬼子兵吗?”河田反问:“你怕‘鬼子兵吗?”’那孩儿摇头道:“不怕!我们村有民兵,有枪,还……”盛如荣忙朝那孩儿呵斥一声,孩儿们哄地跑散了。

河田一见盛如荣,笑了,说:“盛公,您要晚来一步,贵家族的孩子们肯定会把我当‘鬼子兵’打死的。”

盛如荣道:“您的糖果都把他们吃晕乎了,他们会打死您?”

河田将秀子介绍给盛如荣父子,说:“小女是学建筑的,对碛口一带的古建筑心仪已久,今日随在下前来,想要一饱眼福,还望盛公多行方便才好。”

河田秀子忙鞠躬致意道:“给您添麻烦了。”

盛如荣说不必客气,也将克俭介绍了一下。河田父女又一次鞠躬,说:“请两位多多关照。”

宾主在客厅坐了,早有一个丫头端着描金托盘送上茶来。

盛如荣开口道:“河田先生此来想必是要谈上回说的那笔生意吧?”河田躬身说:“盛公您说得不错,上回在下是放了定金的。”盛如荣道:“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走后没几天,敝人就派人将那定金送离石去了。”

河田略感意外,“唔”了一声说:“想必是没有找上我。真是对不起。”盛如荣顿顿道:“确是……没有找上。贵字号叫什么来着,离石人竟是无人晓得。”河田哈哈笑了,说:“敝号‘大亚荣’处地偏僻,又兼开张不久,少有人知也是有的。敢请盛公屈尊俯就,与在下好好做几笔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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