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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们不是天使-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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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健康不出声,隔一段时间,他才用干而涩的声音说:“我太太全不知情。”

邱晴忍不住笑出声来,幸亏他俩单独坐在露台上,没有人听见。

邱晴轻声反问:“贡太太不知情?”

贡健康急急说:“当然,她是老实人,她只知孩子是抱来的。”

邱晴笑答:“我坦坦白白告诉你,贡先生,她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她知道?”贡健康手中的啤酒泼出一半来。

邱晴感喟,老式女人有的是涵养功夫。

只听得贡健康嚅嚅说:“是,她知道。”他低下头,“二十多年来她一句话都没多过,可见是知道的,她不想我疑心,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让它继续成为秘密好了。”邱晴拍拍他的手。

“心伟知道吗?”

“你看他多快乐,管他知不知道。”

“你呢?”贡健康双眼红了,“你怎么样?”

“我好得不得了,贡先生,你看我,我不会叫你失望。”

“你母亲不肯跟随我——”

“嘘,贡先生,他们出来了。”

贡太太张望一下,“你们讲完没有,心伟的女友来了。”

邱晴笑道:“就来。”

待贡太太走开,她转问贡健康:“你在什么地方结识我母亲?”

“一间叫得云的广东酒楼,她在那个地方沏茶。”

邱晴站起来,走到客厅去,挺一挺胸膛,笑着招呼说:“心伟,程小姐在哪里?”

早知她也不拆穿,到底年轻,没有修养,事事寻找答案,一定要追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

她歉意地往后望,贡健康靠在露台栏杆上,她为他添了桩心事。

每个人都是知道的,不然她哪里这么容易登人家的堂入人家的室。

心伟笑着出来,一手拉着程慕灏,“我说她幸运,她还不信。”双眼看看女朋友。

邱晴忍不住说,“怎么不幸运,贡太太是最好的母亲,将来也是最好的婆婆。”

一转头,发觉贡太太就站在她身后。

邱晴搂住她肩膀,“贡太太对我最好。”

程慕灏笑,“那是因为你可爱呀,伯母也许看我不入眼。”

贡太太暗暗落下泪来。

总得有牺牲,邱晴想,没有人的快乐可以完全。

心伟说:“母亲今日高兴极了。”

邱晴说:“你要好好对待母亲呀。”

心伟说:“我一切以母亲为先。”

程慕灏笑嘻嘻,“那我与妹妹结伴。”

她拉着邱晴的手,一直走到书房里去,攀谈起来,她比邱晴小两岁,家里只有一个哥哥,还在念博士学位。父亲在大学里当舍监,最记得贡心伟这个顽皮学生。

还有,她最喜欢的花是栀子,最喜欢的颜色是淡蓝,最喜欢的作家是费兹哲罗,最喜欢的蜜月之地是波拉波拉。

邱晴静静聆听。

她喜欢程慕灏的声音:清脆、活泼、天真、充满憧憬,邱晴希望她也有那样的声音,不然,怎么能走进那样愉快的世界里去。

邱晴仍然吃得很少。

饭后她率先告辞,她走后贡健康才可以抬起头来。

心伟说:“我送妹妹下去。”

宇宙夜总会的车子已在楼下等候,邱晴却没有即时上车,她靠在心伟的肩膀上良久。

她看着兄弟说:“我俩都算幸运。”

心伟与她心灵相通,“是的,我俩有惊无险。”

她拍拍他的肩膀,刚要走向车门,贡心伟拉住她,“你都知道了吧?”

邱晴诧异地抬起头来,“知道什么?”

心伟看不出一丝破绽,不好开口。

“父母亲与女朋友都在楼上等你,贡心伟,很少有人得到如你那么多。”

她登上车子,吩咐司机驶回家去。

那夜,邱晴发觉炎夏又将来临,可怕啊,汗流浃背的燠热,就算静着不动,体内不断渗出汗来,令人一边擦汗一边叹息,每一个地方都反射着阳光,刺痛眼睛,直至立秋,暑气都丝毫不减。

邱晴坦然接受夏季,她觉得是一种治疗,以毒攻毒,活得过每一个夏季,都是一项胜利。

这个夏季特别长,她送麦裕杰上飞机赴三藩市,又到东京郊外扫蓝应标的墓,心伟又在这个时候订婚,她还想抽空与朱外婆见面。

麦裕杰笑着对她说:“别把我产业蚀光。”

有一个艳妆红衣女,老跟在他不远之处,邱晴假装看不见。

他至怕寂寞,乘飞机短短的时间,也要人陪,他也当然一直找得到人。

麦裕杰摆摆手,与红衣女走进关口。

邱晴刚欲离去,他又出来叫住她,这时他再也忍下住,把邱晴紧紧抱在怀里,将她的头按在他胸膛里,他的下巴,枕着她头顶。

邱晴刚洗过头发,一阵海藻似香味若隐若现触到他鼻端,他感触良多,忽然记起他已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人,不禁落下泪来。

邱晴掉转头安慰他,“我们一有空便来看你。”

红衣女也出来,静静等候一旁。

邱晴这才看清楚她的面孔,肯定她比自己年轻,五官可说是佳,身材绝对是优。

她的表情平和,邱晴与她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邱晴很放心,这女郎会照顾麦裕杰,借此换取护照、恒产、现款,有天分的话,还能借此扬名立万。

邱晴别转头离开飞机场。

麦裕杰这一走,她就真正与往事切断,旧世界里的人。一一离她而去。

麦裕杰说得好:“你比我们无论哪一个都更懂得照顾自己。”

他说得对,姐姐要是活到今日,也一定学会自爱的秘决。

人人一生只配给得一具皮囊,与之厮混纠缠数十年,躯壳遭到破坏,再怜俐的精魂也得随它而去,不能单独生存,看穿了这一点,不自爱是不行的。

邱晴已决定要活到耄耋。

她缓步走往飞机场的停车处。

有人在那处等她。

邱晴看到他,很客气地说:“郭先生,有什么消息?”

小郭拉开车门让她上车,把车子驶出停车场,他说:“得云酒楼,在五十年代的本市,是一间颇出名的饮宴场所,分两层楼营业,湾仔一带,无人不晓。”

“今日还在不在?”

“地皮当然在,”小郭笑笑,“酒楼已经拆卸,此刻的大厦叫原宿百货公司,沧海桑田。”

“啊,那里,那附近有一条桥。”邱晴想起来。

“是,叫鹅颈桥。”

“我仍想到彼处去看看。”

“没问题,我们此刻就去。”

“谢谢你,郭先生,你做得很好。”

小郭欠一欠身,缓缓说下去:“得云酒楼的格局与上环的陆羽相仿,你总去过那里吧,已经成为一个名胜,木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钢扶手铮亮,墙上挂着各式镜框字画,招待拿着大水壶来冲茶,还有,晚上有粤剧演唱。”

“我知道,家母做什么职位?”

小郭不语。

邱晴自然猜到,她微笑,有姿色的女子,名义上无论是什么身份,实际很难躲避异性的纠缠。

小郭把他小小的旧车停在附近马路,与邱晴走进百货公司的电梯,下降到地库。

邱晴问:“这里,就是这里?”

“还没到。”小郭胸有成竹。

地库是百货公司的茶座,邱晴觉得小郭满有心思,静静挑一张角落椅坐下来。

小郭买一杯冰咖啡给她,所费无几,一样香甜可口,沁人心脾,邱晴一口气吸进半杯。

他身后有个人,小郭说:“这是得云酒楼当年的厨房清洁工人周女士,她一共做了十年。”

邱晴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胖胖约六十左右的中年妇人,呵,小郭找来了活的见证,她感激地看着他,一时语塞。

小郭说:“周女士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他们坐下来。

那妇人很和气,小郭大约与她讲好,是以她静静等候问话,但邱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终于她问:“你可记得邱小芸,当年约二十岁左右。相貌与我差不多。”

周女士端详她,然后笑了,“得云的女招待都很好看,全部大眼睛小嘴巴,老板娘精心挑选的嘛,生意好小费多,不怕没人做。”

邱晴不甘心,把随身带着的小照取出给她看,“这是邱小芸,你完全不记得她?”

周女士特地取出老花眼镜细细查视照片,她说:“没有印象。”

邱晴十分失望,过一刻她又问:“女侍的生活可好过?”

周女士答:“她们都有固定的客人。”

邱晴已不知如何问下去,她额角冒出冷晶晶的汗珠来。

她不着边际地问:“当时最红是谁?”

“一个叫冼艳丽的女孩子,后来入了戏班,又拍起电影来,成为大老倌,喏,后来就叫——”

邱晴听完掌故,半晌再问:“但是你不记得邱小芸。”

周女士摇摇头。

小郭这个时候取出一张照片,他淡淡地说:“但是你认得出这个人。”

邱晴一看,照片是贡健康的近照。

周女士说:“当然,这是贡先生。”

邱晴忍不住问:“女招待你不记得,反而记得客人?”

周女士答:“贡先生不是普通客人,他是老板娘的侄子,老板娘本人也姓贡,他自幼常来得云酒楼,最爱吃灌汤饺子,后来娶了老板的外甥女儿,亲上加亲,很得老板娘钟爱,直到得云拆卸之前,他还常常来,我当然记得他。”

邱晴看小郭一眼,无限凄酸,低下头来。

小郭又说:“这就是你老板的外甥女吧。”他又指着一帧照片,相中是贡太太。

周女士说:“是,这是区小姐。”

邱晴茫然,没有人记得没有身份地位的邱小芸。

周女士说下去:“张老板在得云拆卸后便举家移民,听说老板娘私底下资助侄子做建筑材料生意,贡先生很发财。”

全部细节都有,就是完全不记得邱小芸。

邱晴不服气。

小郭看得出来,他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她,邱晴用来印一印脸上的汗。

周女土说:“我所知的,不过这些,呵对,听说后来区小姐好似养了一位公子。”

沉默许久邱晴才说:“谢谢你,周女士。”

小郭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他送周女士出去。

邱晴握着那一方手帕怔怔出神,直到小郭回来。

他温柔地问她:“没有不舒服吧?”看得出他是尊重女性的君子。

邱晴说:“还可以。”

“把你所知的片断串连起来,不难得知故事大概。”

邱晴喃喃说:“母亲那时已经生下姐姐。”

“不错。”

“贡健康是在婚前抑或婚后认识我母亲?”

小郭答:“推想是在婚前不久。”

“对。”邱晴说,“叫他脱离邱小芸,是以资助他做生意,这是条件之一。”

小郭不予置评。

邱晴低声说:“不知道想知道,知道后才后悔知太多。”

“那么就到此为止好了。”小郭说。

“你常常这样劝你的客人吧?”

小郭点点头,“过去的事情知来干什么呢?将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郭先生,这是我的身世。”

“今日世界可不理会任何人的身世,你的成就有多大,你便有多大,谁会吹毛求疵来看你身世配不配得上你的成就?即使有这等人,何用理会。”

邱晴低头答:“是,我也知道,我只是好奇。”

“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离开地库,走出百货公司大门,阳光刺到邱晴双目,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恍然隔世。

小郭的车子违法停泊,前窗水拨上已夹着两张告票,小郭毫不动容地把它们放进口袋里。

邱晴十分欣赏他的洒脱,因而问:“郭先生不知有无知心女友。”

小郭微笑:“我哪里有资格找对象。”

邱晴不语,越是好的男人越是这样说。

“邱小姐想介绍朋友给我吗?”

邱晴忽而俏皮起来,看着他,笑说:“就我自己如何?”

谁知小郭忽而涨红面孔,耳朵烧得透明,邱晴才后悔得低头噤声,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薄皮的男子,她又造次了。

可见打情骂俏,简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邱晴立刻支开话题,“得云,为什么叫得云酒楼。”

小郭松弛一点,“粤人性格很坦白直接,大约是喜欢得步青云吧。”

“啊,青云,不是红尘。”邱晴点点头。

小郭说:“什么都好吧,邱小姐,祝你平安喜乐。”

邱晴用双手把小郭的手握着很久,小郭的面孔又涨红了,她才下车走进夜总会大门。

之后她就发觉,天生明察秋毫,也许是全世界最不愉快的事之一。

斐敏新的态度改变得很细微,可是在她眼中,却最明显不过,她要失去他了。

她没有拨出足够的时间,她没有加重他的分量,她也没有给他将来,他渐渐不感满足。

终于,在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同她说:“大人希望我成家立室。”

邱晴微笑,“你有对象了吗?”

“我有你。”

“假使你要结婚,那人便不是我,我不能给你做好妻子的虚假允诺,我一天在家的时候少过五小时,”她看着他,“我不打算生育孩子,我对生命抱着非常悲观的态度,还有,我做的是长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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