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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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饶你……”
鲜红的血由白布渗出,一片、一片的,如死亡。燕姝想说什麽,但口里像噎满东西,有血腥味,却怎麽也呕不出。然後,大地昏黑,她在俞平波的手中倒了下去。
☆☆☆
飘浮在半空中,她已失去了自己的岛,无处可攀,四周的雾仍不散,看不到前与後,想站也站不直身。陪伴的还是只有那一头狼,也是飞著,最初是都背对著她,毛色灰黯;後来转身对她,眼是盲的,阴翳晦蒙,而嘴旁都是血,接著整脸全身血淋淋的……
她要喊它,说对不住,是我的错,我害你失去自由,失去生命,失去海阔天空,但却什麽都抓不到呀!
“迟风……”燕姝猛地睁开眼。
在她房间里,宁静的燕子观,三条青纱佩帷,三个曾受大明皇帝亲赐及祝福的观音,是嘉靖年间的升平景象吗?!多可叹,死的死、寡居的寡居、心碎的心碎,真是恩典吗?她看到坐在椅子上打盹的王伯岩,忍著虚弱叫道:“起来!起来!我昏倒了吗?几天了?李迟风……他……还活著吗?”
那凄测之声,让王伯岩吓醒,慌张地说:“一天,你昏了一天。李迟风……嗯!听说被关在总兵衙门府,街上闹得很,什麽消息都有,就没说他死的,所以应该还活著。”
“哥,你……你过来。”燕姝轻声说,等他靠近,一拳捶他的肩,却没力气,“你为何也骗我,骗我去招降……让我做了不义之人?”
“我没有,我也被蒙在鼓里呀!李迟风虽和我有不快,但他曾有恩於我,我再糊涂,也不会害他。”王伯岩哭丧著脸说:“我现在也急呀!我们如今都成了罗龙文之流的人物,那些海上兄弟绝不会饶我的。”
迟风说,绝不饶你、绝不饶你……燕姝突然悲哭出来,从未有的揪人心肠的声音,哭得呛痛酸楚,一发不可收拾。
“燕儿,别再哭,你从不哭的……”王伯岩手足无措说。
俞平波走到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神色肃然。
燕姝抬头一见他,立刻止住泪,喘著气问:“他……死了吗?”
“没有。但他伤得很重,大夫正在替他医治。”他说。
“怪,要处死的人还疗伤?我不懂。”王伯岩说。
“这意思是……戚大人不会让迟风死,愿意谈归降议和之事,对不对?”燕姝抓到一丝希望问。
“戚大人还是非除去这贼首不可。”俞平波低声说:“只是当众问斩时,贼首太赢弱了,不太好看。”
“等伤好再杀?大荒唐了!”王伯岩冷哼一声说。
燕姝的泪已乾涩,人彷佛是空的,只盯著俞平波静静的问:“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内幕,知道“招降”是假吗?”
俞平波本是义正辞严,但见她凌厉的眼神,莫名地心虚说:“你很清楚沿海各地倭寇为祸的惨状,你出生时还差点遭毒手。剿寇几十年,军民疲惫,大匪擒不到,小匪抓不完,这回好不容易逮到李迟风,为了靖海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齐心协力的。”
有良知?燕姝冷冷的说:“李迟风已为朝廷立功,徐首辅答应封他总督一职,他也将确保海疆平定。你们一搅局,不是又要制造新的混乱吗?”
“一个海寇入朝堂当总督?燕姝,你太天真了,那闽广可是会成为走私者及倭人的天堂啊!你……千万不要被他迷惑,海寇都是没仁义道德的!”
这话太刺心,她说:“迟风说,你们利用完他就会杀他,我还说戚大人是正义化身,要他相信我,却没想到堂堂大明亦没诚没信,这算有德吗?”
“他杀人如麻,还求什麽诚信?”俞平波说:“我明白你的气愤,但李迟风一死,海寇如去两翼,以後再也不会为乱,不是很值得吗?”
“不会吗?你忘了汪直死後的严重流窜吗?”她说。
“汪直案是时机不对,如今贼匪已在消灭边缘,大头目不在,就只有坐以待毙了。”俞平波又说。
“我并不那麽乐观。李迟风在海上的庞大势力你们没看到,也非闽广几支匪寇可比,我劝你们三思而行。”王伯岩说。
“没错,杀了李迟风,群龙无首,恐怕乱子会更大。”燕姝下床说:“让我去见戚大人,我要和他谈!”
“威大人不会见你的,而且,燕子观已被兵官守护,你暂且好好休养。”俞平波说。
“我被软禁了吗?”她的眼中发出厉光。
“燕姝,我知你太久,惜你的才、爱你的德,更敬佩你向来光明磊落的行止。”俞平波的表情相当沉重,有太多言外之意无法表达,“你是我们的观音,替我们平乱事、除妖魔,我……我不希望你因一念之差,反陷入妖魔之手。”
他离去後,那段话仍在屋内回荡不绝,字字敲心。
谁是妖魔?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她已弄不清楚。只知迟风七岁由长坑迷失,绵绵岁月到遇观音,他一直试著走向她,为她而改过迁善,以她为锚、为家人,把生命托付给她;而她所做的,仅是亲自送他上死路?不!观音只有救人於苦海,没有人毁人至死的道理!若他魂魄归天,她亦不能怀著这深深的痛苦及悔恨活下去呀!
“大哥。”燕姝凝重著一张脸说:“你立刻到永宁的“醉月楼”去找个叫清蕊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联络迟风的海上兄弟,他们会想办法救迟风的。”
“这一联络,不是又成大乱了?”王伯岩迟疑地说。
“早乱,总比迟风死後无止尽的乱好吧?”她接著又说:“如果可能,快马到南京找个叫做狄岸的人,或许他也能救迟风。”
毫无选择下,王伯岩只有照办。唉!只怕又要担罪了。
燕姝则望向窗外,清冷得忘记是何季节。遗失了季节,就如同遗失了自己,所剩的,就只有欠万众的爱与命了。
第九章
失心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
嘉靖四十四年春三月,岁次乙丑。
自去岁深秋,燕姝大病一场後,人更清瘦。她仍迎妈祖,仍为信众解惑,但露面的时间愈来愈少,想取得她亲制的绢袋香膏,也不似从前容易了。
这个月官场盛谈的是严世蕃及罗龙文在北京遭斩首之事,闽人又不免提起风里观音的功绩,连带的想到李迟风。
李迟风的被诱捕,原本是戚家军的胜利,结果在海寇头目未送上刑台前,沿海大小船只不知打哪儿逐渐靠近,有挂倭人八幡旗的、有挂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风逐浪,吓得百姓们收拾行囊,四处避难,县太爷们阻止不了,也跟著躲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在李迟风伤口将好时,原回南京寻妻的狄岸,冒著雨雪专程南下,重申徐阶之意,强迫戚继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继光自然满心不甘,因为失去了戚家军大举平寇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军队极有信心,对朝廷政策却常常灰心,深觉有志不得伸之苦。
狄岸亲自操船送李迟风出福州外海。当他上了水尽号後,几天之内,那些奇形怪状的各式船只,亦消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无影的鬼魅般。
戚继光扼腕哀叹,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结,没当场杀风狼,还延医替他疗伤,误了时机。一跨新年,种种噩运才开始,风狼悄无声息地复仇了。
他的方式也妙,并不杀人犯火,只是深夜鸣海螺,烧一两处无人的空屋衙门,纯捣蛋吓人,却让戚家军忙得人仰马翻,海岸烽烟四起,又无宁日。
燕姝变得更安静了,有时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图,用朱笔点著温州、长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风狼这几个月曾“侵扰”过的地区。
她有时整夜看,甚至能算出下一步他会出现在何处。
一旬前,她有所感,撤了所有的老妈子和丫鬟,自己暂回翁舅舅家,结果,燕子观在次晚就被一把大火烧掉,震惊了浦口城,妈祖宫一下子涌进害怕的香客们,谣言纷纷。
翁炳修担心自己的豪宅和一大排店铺,这甥女观音,以前是荣耀,现在则是灾难,他实在“供养”不起呀!
最後还是戚继光讲义气有魄力,将燕姝接到自己的总兵府,藏在重兵围绕的深深庭院中。
这就是她此时所站的处所,窗外巧的是也有一棵榕树,枝张根盘,一排茉莉,芬芳清雅,她则默默地发著呆。
长桌上,云纹笺有她秀逸的细字楷书,抄著三段字
陈靖姑,福建罗源人,唐天佑二年正月十五日生,母临盆时锦云覆室。自幼聪慧,精修道法,後嫁刘杞为妻。靖姑本好生济心之志,一年大旱,以怀孕之体祈雨,妖缠其身,道力过损,脱胎而亡,年二十四岁。
林默娘,福建甫田人,宋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生而弥月不哭,故名默娘。性至孝,得玄微秘法,医病施恩,能布席渡海救人。一年重阳节,辞家人,登湄洲高峰,焚香诵经後,得道升天,年二十八岁。
二十四和二十八,芳华正盛,人间不久留。而她王燕姝二十一岁,也一直在等待死亡,她唇边漾著一抹神秘微笑。
第三张笺是一首俞平波刚找给她的“澎湖诗”,是唐朝施肩吾写的……
腥躁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盐水。
她的微笑更大,到了清灵明媚的眼底。那个学探珠的黑皮少年,也是绝不饶她,亲手要杀死她的人。
燕姝转过身,提起朱砂笔,在地图处的福州点了下去。迟风的下个目标是福州,就是她了。
匆促的脚步声恰恰响起,进来的是戚继光夫妻和王伯岩。
“燕妹妹,又有坏消息了。”戚夫人是生性爽朗,有话直说之人,“总兵府今日接到李迟风的信函,他要我们交出燕妹妹,否则海寇侵犯,不再只是烧屋吹螺,而是血流成河。这……他是说话算话的狠角色,但燕妹妹如果落入他手,必凄惨无比,我们大家一定得小心计画。”
“怕什麽?我就是期待能和他一决生死。”戚继光愤恨的说:“我们如今第一要务,就是将燕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不!”燕姝毫不受惊吓,手上的香囊甚至继续缝,未曾停顿,“我去!李迟风要我,就把我交出去。”
三个人同时瞪大眼。
戚夫人说!“燕妹妹,你要弄清楚,那可是死路一条呀!”
“我明白。李迟风一心要取我命,才能发泄愤恨,不再骚扰海疆。”燕姝静静的说:“我当了八年的观音,早准备好要舍身救人,若我一人死,能救闽广百姓,不是比费千军万马来征讨好吗?”
“就怕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他海盗的本性。”戚继光说。
“我会让自己死得有价值的。”燕姝看著他们说:“我心意已决,你们也不要再犹豫了。”
“不行!事情是我引起的,计谋是我设的,你完全无辜,我不能教你白白的去送死。”戚继光板著脸反对。
“戚大人,你怎麽做都是为国,丝毫没错。这其中还有我和李迟风的私人恩怨,我认为自己该去才会去,你就顺……我们的意吧!”燕姝说。
在一旁几次插不上嘴的王伯岩终於忍不住了,“威大人,我可否和燕姝单独谈谈呢?”
戚继光夫妇忧愁著脸,点点头走出去。当屋里只剩兄妹两人,王伯岩激动地说:“我不许你去!李迟风报起仇来狠毒无情,像胡宗宪和罗龙文都没好下场,我绝对不能让你进虎口,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会怎麽对你,我……”
“大哥,你都三十一岁,也该成家了吧?我已经托了俞伯伯做主。”燕姝反似在跟他闲话家常,“你看了俞二哥和珮如刚满月的儿子吗?这是爹娘在天之灵最期盼的,王家的香火全靠你传承,你可不要再东飘西荡了。”
“你……你在说什麽呀?”王伯岩一下被堵了口。
“还有远嫁的慧妹姊和回乡的玉嫂,很遗憾我走之前没能见她们一面。你有空,请替我去探望她们,并说燕妹向她们问安。”她一样温柔地说。
王伯岩这才搞懂妹妹是在交代遗言,不禁红了眼眶,跳起来说:“胡闹!胡闹!我绝不让你去的。我见过李迟风处决叛徒的样子,就在无烟岛,还记得那个十字木头吗?绑著晒掉一层皮!慢慢的割耳切鼻,挑筋刮骨,等到不成人形後,再一块块丢入大海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呀!”
“尸骨无存?那倒是个问题,我还一直想飘到哪个神山名峰当仙呢!至少也要葬在爹娘身边,孝他们於黄泉。”燕姝的脸上竟还有笑意,“这样吧!挑我几件衣裳和几个茉莉香囊,做个冢,我的魂会认路回家来的。”
“你还说!”王伯岩的男儿泪已当场奔流,掩住脸说:“不行就是不行!戚家军、俞家军有千万将士,怎能眼看你一个柔弱女子牺牲呢?我宁可自己去,这件事所有的起头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会遇到李迟风,我才是罪魁祸首!”
“哥,人间的一